- +1
别再只聊乌镇戏剧节了,这里有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乡村戏剧节
乌镇戏剧节前夕的国庆假期,在山东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举行了一场不同寻常的戏剧节。有参与的艺术家甚至说:“这村子,可载入当代艺术史”。
艺术家李凝在田野上的表演。演出列表上有傩戏等古老剧种,更多是来自全国的先锋当代戏剧,其特殊性在于发生地——潍坊牟家院村,在全国乡建热进入反思阶段的时候,这个小村子给出了一种独特的可能性。纪录片导演徐星这样说:“如果全国的农村到处有一批这样具有事业心具有牺牲精神的热情年轻人,中国农村或许还有救。”
一个普通的农村走出来的青年牟昌非,在自家村子张罗起一场乡村戏剧节,想不到应者云集,各路剧社和艺术家来到这个村子,打破阶层,不取报酬,睡老乡家的通铺,过了几天同吃同睡同住的乌托邦生活。
这是怎样一个村子?拿牟昌非的话说,没山,没水,没有任何优势的平凡的北方村庄,不像乌镇和日本,是中国“普遍意义上的乡村”。戏剧节中,农民成为最重要的观众,有村民参与了演出,当他们还对戏剧懵懵懂懂,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据说孟京辉的某个团队,已经预定了明年下一季戏剧节村里的猪圈。今年的广州肢觉剧场提前一周驻村调研、创作,呈现了一个极具仪式感的演出,和田野和树林完美融合,当他们在田埂上翻滚,奔跑,唱起村里当地的祈雨歌谣,“有人看哭了”。
肢觉剧场的演出。“乌镇戏剧节上的观众,或西方观众,看剧时常常诉诸理性,而这个剧可以让第一次看的人直接感觉到感情,即使观众是农民”。见惯了国外各大戏剧节的观众也忍不住感慨。
很多艺术家来之前对这个村子和主办方几乎一无所知,离开时却一致感恩,“没想到有这样的体验”。
演员们躺在田里。肢体艺术家李凝刚刚结束国外戏剧节的旅程,他对乡村戏剧节的想法甚至更为激进,认为以后所有剧团必须驻地创作,演员必须是村民,不要空降演员和观众。“要做工作,和村庄实实在在地发生关系,真正的‘在地’,是艺术家和农民互相得到东西。”
国内的某些艺术节,演员都是明星,观众多是文艺青年,“走了后只留下垃圾,跟当地没有关系,当地人除了当了房东,什么都没有得到,所以会很反感。”
在进行反思的会议上,来自北京的表演者杨艺这么说:“城市人的精神不一定丰富,其实一样的荒芜孤独,就看戏剧节要走哪条路了。”
究竟是怎样一个戏剧节和怎样一个创办者?记者对牟昌非进行了采访。
80后牟昌非。澎湃新闻:作为一个普通人,怎样想到要办一个戏剧节?讲讲你之前的经历,怎么产生的这个念头?
牟昌非:我从小在村里长大,后来进城学习工作,毕业后先是在北京做书画装裱,后来又回到潍坊市里。村里回去的很少,慢慢地疏离了那个地方,经常会有挣扎的情绪困扰我,村里从小成长记忆里的人和事都慢慢的远离和模糊。
村里还有我的父母在那里生活,祖祖辈辈都生在那里,最后也回在那里。离乡的人也会有乡愁,不但是对村里的风物人情的眷恋,也是对乡村日益凋敝,年轻劳动力被抽离的担忧,回不去的故乡,一直在想多年以后,我还能回去么?
一直关注乡村建设的缘故,又接触到国内国外一些乡建的不同方式,像碧山计划,日本的越后妻有大地艺术节、乌镇戏剧节等等,对民国乡村建设先行者晏阳初、梁漱溟先生也非常钦佩。2014年偶然的机会接触到北京草场地一帮子年轻人在做乡村口述历史影像的记录,受到触动,吴文光、邹雪平、王海安(海安又是青州人)也激发了我回去做的想法,掏钱买了个DV,回去拍起来。
正是这个举动让我那一年频繁回村,得以更近距离接触村里的人和发生的事,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事情都提醒我回去。几年的时间,当年记录下的人也接连去世,有些伤心,觉得有必要留下点什么。哪怕是肤浅的记录,将来也能为我呈现一个我可触可感的乡村。
一直在考虑一种如何回到乡村,进入乡村的方式,正好村里自家有个梨园,每年四月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惜没人欣赏,就经常带城市朋友去看,就想在梨园唱个戏热闹热闹,后来又想到传统戏曲对于我的吸引不及先锋戏剧前卫戏剧对我的吸引力强大,于是萌生一个乡村戏剧节的想法。有点大,慢慢做吧,初生牛犊不怕虎,本来戏剧节是一个很严肃很大的事情,在我这里就像小时候玩泥巴、过家家似得煞有介事的整起来了,我觉得产生这个念头也并非空穴来风,正应了那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北京收锐剧社在牟昌非家梨园的演出。澎湃新闻:村子没有任何优势,你又是一个人发起,怎么运作?
牟昌非:说到村子的优势,在我看来没优势正是他最大的优势所在,因为他不是孤例,不同于乌镇,有先天的旅游优势,做戏剧节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各地有山有水有旅游优势的村子非常多,但没山没水没优势的村子更多。戏剧节可以是千千万万个乡村中的任何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一个村子,是每个人都可以轻松进入的。
牟家园村里家家户户门外摆满了玉米。其实也是在做一个实验,一种探索乡村旅游模式以外的另一种乡建思路,没优势的村子有没有可能性?不但是牟家院村的问题,也是所有村子面临的问题。因为以前有策划组织活动的经验和历练,从小当孩子头,偷瓜摸枣也干了不少,现在看来虽然后悔不迭,倒也锻炼了组织能力。
中午产生做戏剧节的念头,下午就写文案,写了个大概就开始征集剧目。晚上就有团队报名了。没几天就有朋友知道消息后果断提出支持赞助。春天有了小规模的第一季,秋天办了第二季。
对我来说,虽是简单的召集,其实是找到了大家一直想做的同一件事情,对乡村发展问题的关注、对城乡建设的思索、对自身身份认同的追问触碰到了一起,自然而然地发生。具体在哪一个村子并不重要,一个广义的乡村具体而微的真实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心里。
说到村子的普遍性,北方一个普通的乡村,村里一千多口人,很多地,常年种植玉米小麦,历史上发生的任何事情和运动都活生生地在那里发生作用一一被记录呈现,从一草一木,到残碑断碣,到每个人的习惯、语言、记忆,记忆在每个村民的脸上,眼神里。村子有它的地域性特征,又具有整体乡村的普遍特征。
赞助是当地潍坊麦子树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徐灯先生的支持帮助,因为他近年思考食安问题,关注相关的自然农法种植方面的实践,对乡村问题也有很多思考,本身又是朋友。这次秋季筹备时我预算十万以内,事实证明差不多要十万。徐灯无私支持,说没问题你弄就行,反而让我压力很大。其实大家都不容易,都是普通老百姓。七十个人的住宿也是个问题,摊到村里一户两三人。这次的志愿者的帮忙出了很大力,各人出人出力出车,摄像安排协调后勤,村民也积极协调住宿安排。
澎湃新闻:剧社和艺术家们是怎么找到的?
牟昌非:征集发出,当晚接到一个报名电话,当代著名肢体戏剧人李凝报名来参加,出乎我的意外。他也是潍坊人,从小离开闯荡,在国内戏剧节占有一席之地。简单的回应还是源于这片土地的召唤,后来看他秋天发的消息:
“我们一起为故乡做的第二季
乡村戏剧节
欢迎各位朋友归来
这块土地
永远在我心里
重于任何名胜古迹 名川大山
神马北上广纽约伦敦东京阿维尼翁国际范儿
于我无感
就这一小片泥土
永生牵挂”
报名参加的团队日益增多,渐渐发现这是可大可小的事情。我时常思考,那些高估的和被低估的都散发出各自的力量。一些剧团的变化作用到自身,土地给与他们的出乎他们和我的意料,一些人对乡村的了解也渐渐宽广起来,丰富起来。一些问题包括对乡村住宿的不适应,对村民农忙时的参与态度也引发他们的思考,到后来也慢慢都不是问题
澎湃新闻:三天现场效果怎样?
牟昌非:三天的效果,我觉得初步的轮廓已成。
第一天选在了集市上表演。因为从小记忆中村里的集体公共活动就是唱大戏,赶集市,看电影。第一天把戏剧场地选在集市中也是出于这个考虑,觉得集市的形式本身就很戏剧化,又把本土戏剧前卫先锋戏剧契入其中,谁是演员?谁是观众?人在戏中,戏在人中,每个人都是戏剧人,都是戏剧整体的一部分,那一刻每个人都是戏剧本身。这也是戏剧本身的魅力所在。
每个团队都在认真地表达。广州的肢觉剧场因演出前几天做足了工夫,选好了一块刚收获玉米的土地,就等演出。不巧的是,地第二天被翻了土,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于是另选场地。因为他们是提前一周驻村训练的团队,我陪他们在村里做过一些调研,登门入户地了解记录老人的当地歌谣、农事知识。他们把演出和当地的祈雨联系了起来,加进一些本地特有元素,作品名称《芜-记大地上的无名者》。当场地上老人念诵的祈雨歌谣响起的时候,他们质朴真实的表达打动了大家,虽是肢体表演,没有语言,但是足矣。
肢觉剧场在地上翻滚。再有就是北京白爱莲和杨艺导演的无形剧场《陌》,以青年人就相亲对婚姻问题的一些表达,场地选在一个当地饭店的厅堂里,人来人往,伴着油烟味,他们的对话因环境嘈杂而听不清,最后大家自发的靠近围坐一起,打破了观众区表演区的局限,融为一体,带来非常惊喜的效果,大家都很感动。当然这是它的唯一性和不可复制性。也提示了我们场地前期硬件设施的简陋不完备,虽有实验初期的懵懂欣喜,也有对实际操作问题条件设施的考虑和思索。
再就是上海的一人一故事剧场,每个人讲述自己真实故事,最后本村一个老奶奶的自动加入,主动讲出自己的故事,让我看到了乡村戏剧的可能性和每个人身上真实闪光的部分。
李凝演出是在一块很大的收割的玉米地里,天地苍茫,来自原初的召唤,这块土地上挣扎的生灵,都是土地给予的恩赐。
李凝的演出。晚上的纪录片放映,徐星老师的纪录片也让在场的老人潸然泪下,这是每个人的痛点。邹雪平、王海安的片子也对我们年轻人回村的举动做出了肯定的实践。
澎湃新闻:艺术家离开时都怎么反馈的?农村的体验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牟昌非:演出结束后,有直接告诉我的也有间接反馈给我的,有不舍,更多的是对乡村戏剧节的期望与关注,因为大部分团队都是没有演出费的,凭了一腔热爱和对戏剧的痴迷,还有好多北京的观众打车来看戏,他们对在一个离城市几十公里的小乡村举办戏剧节表示惊异,更多的是本地和外地志愿者的无私帮助,我很清楚的明白,这是一条要走很长时间的路,短暂的欣喜,更多的事情还在后面需要我们一起去克服。还有几个大学生说要以这个乡村戏剧节写博士论文。
澎湃新闻:村里的人对戏剧节有意见吗?农民怎么理解戏剧节这个东西?
牟昌非:从春天到秋天,举办了两季之后,村民由起初的看热闹不理解,到慢慢地加入、支持、协调住宿交通、参与演出。他们对戏剧节的理解,通过村里开会,观看演出和活动后的反馈,表现出对活动的支持,对剧目的选择落地有他们的建议和意见。
回到起初我们的考虑,希望借此乡村戏剧节搭建本土戏剧与当代先锋前卫戏剧一个对话交流的平台。所以剧目的设置及安排会有不同比例的照顾,也会慢慢的调整,村民愿意看,能看懂,戏剧人又能自在真实更宽广的表达,我觉得乡村能提供这样一个地方,天地为舞台,回到戏剧的起点。
湖南辰州傩戏。澎湃新闻:通过这个戏剧节,你对乡村建设有什么思考?
牟昌非:我对乡村戏剧节的期待,是三年落地,五年开花,十年结果。这并非违背事物成长规律的自我揣测判断,你怎么能给一棵树下任务呢?让他几时开花结果。无非是一个期望而已。
我们做的还是刚刚开始,问题也刚刚开始,百年乡建,博士下乡,这种现象的背后驱动力是什么?打破阶层、文化障碍。打破什么?重建什么?我们没有忽略乡村建设背后的人文建设,对千百年来劳苦大众的体察和认同。人和土地的关系,生存环境的忧虑,乡村与城市的发展会慢慢地因时间和大家的共同参与实践,不再是对立的,而是共生的平等的,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做乡村戏剧节,不是短暂的热闹,也是在探讨一个关系,找到各自寻找的家园,艺术家与戏剧人的参与也打破了自身创作环境的狭窄单一,土地给予我们每个人的比我们索取的更多,更丰沛宽广绵长。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