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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蒙连环命案嫌犯印象:沉默的“黑娃”与活跃的网民“布图”
2013年左右的一个深夜,网名叫“霖”的人申请加李花芯为微信好友,头像是一个黑白的吊车。李花芯通过后,看了“霖”的朋友圈,发现一张黑白的、裸着上身、举起双手秀肌肉的男人照片,“很有魅力,大概三十多岁”。
李花芯觉得男人的脸很像王心刚——80年代电影《知音》的男主角。但她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个人,谨慎地删掉了“霖”。没想到好友申请又来了,附言上写着:“李花芯,你不地道,加了我又删。”
她重新通过申请,才知道他是20多年没见的高中同学高承勇。那时,她没有想到,3年后的2016年8月26日,高承勇被警方抓获,他是1988年5月至2002年2月在甘肃省白银、内蒙古包头两地实施强奸杀人11起、杀死11人的犯罪嫌疑人。
得知高承勇落网的次日凌晨,李花芯把自己建了3年的同学微信群彻底解散。
“黑娃”
1984年高考,20岁的高承勇没考上大学,决定在青城中学复读一年。
他的家在兰州市榆中县青城镇城河村,青城镇和白银市白银区水川镇隔黄河而望,从前这里是古丝绸之路上的水旱码头和商贸中心,唐宋元明时期的边塞军事重镇。
从白银来到黄河边,过了桥就是青城。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高承勇的土坯房老宅被隐蔽地夹在邻居家两面土墙中间,两面墙挤出一个狭窄的“长廊”,放学后,高承勇要从马路拐弯,横穿一条长长的巷子,纵穿这条“长廊”,尽头才是院门,门后是家里宽敞的院子,种着几棵枣树。
这里曾经住着高承勇的父母、五个姐姐和两个双胞胎哥哥,他是家中最小的男孩。今年67岁的四姐高淑花比弟弟大15岁,在她印象中,这个幺弟从小受家人宠,他们的父亲脾气暴躁,母亲性子强、干活利索。父亲有时会骂母亲,孩子们玩得迟了,父亲会朝他们后脑勺吐吐沫,笑着训斥。弟弟很少被训,因为他最不爱说话,即使被训了他也不狡辩。
不爱说话的高承勇在同学中并不起眼,至少女同学李花芯和王彩霞都这样觉得。
他们共同就读于85级的高中班,这是从初中6个班中考出来的一个高中班。班里整体成绩很好,是当年青城镇高考成绩最好的班,一共考出七八个大学生,还有考到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承勇是插班复读生。
李花芯记得,班里一共有三名复读生,除了高承勇,另外一人是她小学时的班长,人长得好。剩下的一人和高承勇一样,“磨磨唧唧”。
他们班里有30多个男生,10多个女生,但是男女生之间相互都不说话。
班上公认最漂亮的女同学王彩霞甚至觉得,没听过高承勇的声音。她只记得,高学习成绩不好,人长得黑,同学背地里喊他“黑娃”。
只是有一次,放学后,她和同学李花芯一起回家,高承勇拿着土疙瘩砸她们,她们顺着土疙瘩望过去,高承勇冲着她们笑。
时隔30多年,坐在澎湃新闻记者面前的“班花”仍有当仁不让的骄傲:“我当时学习好、个子高、长得漂亮、又是班长。”
王彩霞的叔叔在宁夏工作,曾到北京给她买过一件红色的拉链衫。她记得清楚,自己穿着红色上衣,配上白色或咖啡色的裤子,班里的女同学羡慕:“你赶紧把衣服借给我,我找裁缝做一件。”
高承勇老家的大门夹在两面土墙之间。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李花芯和王彩霞在城里待过,比起镇上的姑娘,两人显得洋气。李花芯记得,1985年“五一”刚过,她和王彩霞就换上了漂亮的夏装,穿着大宽腿喇叭裤,两个小辫扎起来在后面一挽。
那时候同学家里条件不好,穿的都是蓝色的破布褂。但那个夏天,班里有三个男同学穿着白衬衫,特别扎眼,其中一个就是高承勇。
一天晚上放学,李花芯有点记不清,是她和王彩霞把“三个白衬衫”锁在了教室里,还是她俩被“三个白衬衫”锁在教室里。
“出了教室后,我们两个姑娘沿着马路往家跑。他们三个男生在路边上面的土坎上追着我们跑,一边跑一边用土疙瘩打我们。”李花芯笑着跟记者回忆电影般的画面,“那时候也不是害怕,就是男女同学间开玩笑。”
一年的复读时间里,高承勇给她们留下较深印象的只有那一次。
一年后,高承勇仍然没考上大学,与她们的联系也中断了。王彩霞记得,在白银频发命案的那几年,外面流传,凶手专挑红衣女子下手,母亲因此不让她出门,出门也不让她穿红衣裳。
赌徒
张建武是高承勇同村一起长大的发小。1984年他上高三,因为没考上大学连续复读两年。
1986年,高考都落榜的两人第一次结伴出远门,去了青海做倒卖藏刀的生意 ,“沿途扒火车,没买过票。能买起票吗?甘肃这边不见这个东西(藏刀),青海过去到处都是。”
两个人出去的时候没目标,到了青海,看着刀好,凑了身上的钱买了十几把。回来时在兰州、白银沿途卖刀,那时牛肉面两毛九分钱一碗,卖掉一把,就够两人一两天饭钱。
这次倒卖藏刀的买卖持续不足两月,结果不赔不赚。按张建武的话说,“出门的时候带了那些钱,浪了三四十天么四五十天,回来还是那些钱。那是走向社会的第一步。”
在他看来,高承勇做任何事情都会考虑后果。他的例证是,第一次合伙做生意,高承勇买刀前就合计能不能卖出去。
回乡后,张建武和高承勇一起去邻县的工厂打工,建水泵房。
张建武说自己去了四天就回来了,嫌累,但高承勇一直待了下来,两个多月后再回家时,还领回了现在的妻子张清凤——张清凤娘家就在他俩工作的厂子附近。
对于高淑花来说,这个弟媳来得有些突然。她18岁就嫁到别的村子,1988年回家探亲时,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个弟媳,她也不知道他俩怎么认识的,印象中,弟媳妇是个直性子,嘴里“叽叽喳喳”。
这年正月初六,高承勇夫妇结婚。67岁的高淑花头脑清晰,很多时间点都记得清楚:母亲1985年农历二月十二去世,68周岁;父亲1988年农历九月二十八过世,69周岁;父亲下葬后的第三天,高承勇的大儿子出生。
1988年这一年,对于高承勇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娶妻、丧父、生子。在儿子出生前的几个月,这年的5月26日,他制造了连环命案中的第一起。警方勘验发现,受害人“颈部被切开,上衣被推至双乳之上,下身赤裸,上身共有刀伤26处”。此前有媒体报道称,高承勇对审讯警方表示,自己第一次杀人是因为盗窃被发现。
而1988年这一年,张建武想起来的多是农村打麻将赌博的场景。
张建武是高承勇从小到大的“赌友”,他自称两人从六七岁就开始拿铜钱赌博,高承勇2003年去了白银后,每年回家一两次,常会来找人赌一晚上,他听说高承勇最多一次输了一两万。
高承勇的牌友李俊宏也曾对媒体回忆:“他每年过年回来,我们都会组织几场牌摊。那时候他在外闯荡,经济比我们宽裕,输了掏钱很利索,从不耍赖。”
在张建武眼中,高承勇一向很正常,“什么过激的表现就没有过。”他不记得高有过失态和惊慌。
他分析,高承勇家里穷,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懒。“可能是我们赌博的人比较懒,(高承勇)弟兄两个关系好像不是太好,老大跟他分家以后,他自己比较好吃懒做,不下地干活,家庭条件就更差了。”
锅炉工
在张建武的记忆里,高承勇夫妇婚后就回老丈人家务农了,因为老丈人的几个儿子都在外工作,家里没人种地。这个时间大概从1988年持续到1998年左右,他之所以记得清,是因为他在1996年左右开始弄黄瓜大棚,如果高承勇在家的话,他会叫上好朋友一起干。
澎湃新闻记者在张清凤的老家了解到,张清凤和丈夫确实在娘家种了几年地,按当地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不能住在娘家,他们就在附近盖了两间土房,住了几年。
1988年到1998年间,高承勇在白银先后作案6起。
张建武记得,后来高承勇从老丈人家回到青城镇,闲了两年——大概是1998年1999年。
为生计所迫,高承勇在2000年到2002年间,种了几年大棚。
再后来,两个儿子都在白银上中学,高承勇和老婆一起去白银陪读。妻子给自家两兄弟看孩子挣钱,高承勇每年都去内蒙古打工。
他常年去的是包头的冶炼厂,烧锅炉。张建武记得,高承勇从包头打完工回来,两边脸颜色都不一样,一面脸有些焦黑。
高承勇告诉他,每年去干五六个月,能赚五万到七万。张建武问为什么能挣那么多,高承勇说计件工资制,干得多挣得多。张建武让高承勇带他一起去干,高说你受不了,40多摄氏度,比较危险,有工友铁水溅到身上,烧残疾的。
2003年到2013年,高承勇有大半时间在包头打工。2013年以后,张清凤盘了在白银工业学校的小卖部,两人一起经营。
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高承勇和妻子张清凤都会回老家上坟,常来张建武家坐。张建武妻子记得高承勇只是坐着低头玩手机,她甚至从来没听过他说话。而张清凤话多,张建武妻子就打趣高承勇:“你的话全让你媳妇说完了。”
网民“布图”
李花芯再次和高承勇打交道已经是20多年后。
作为班里的积极分子,2013年前后李花芯建了个微信群,把高承勇拉了进去,她印象深刻:高承勇一进群就找班花王彩霞。她把王彩霞也拉进群,偷偷告诉她:“黑娃也在,他一进群就找你。”
群里大多数人和读书时一样,互不说话,只有王彩霞和高承勇互动勤得很。他们在群里聊自己的儿女,打趣说要结成亲家。
后来王彩霞自立门户建了一个微信群,高承勇退群随她而去。李花芯记得高承勇总给王彩霞朋友圈点赞,还给班里另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同学经常点赞,却几乎没有给自己点过赞。
有一天,她在朋友圈里发现一个叫“布图”的人,自己明明没有加过什么“布图”,谨慎的李花芯觉得很可怕,马上把他拉进“黑名单”。后来在另外一个同学群里,她再次看见“布图”时,才知道是高承勇换了网名。
高承勇很少发朋友圈,少有的几次也只是转发,但李花芯对他转发过什么已经毫无印象了。
在李花芯的印象里,高承勇人缘不错,最近几年同学搬家暖房、儿女娶亲、聚会他都去,字也写得挺好,帮同学写过礼簿。
王彩霞对高承勇有印象的是2015年班里同学毕业30年聚会,四五个男同学和四五个女同学在饭店聚餐。她记得看到高承勇时,觉得他除了老了些,总体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穿着夹克衫,身体看起来壮实得很。
饭桌上依然是男女生分开坐,大家三三两两讨论着各自的儿孙,王彩霞注意到高承勇一个人闷头吃饭。他给自己找台阶下,说“我是个吃货,我爱吃肉”。大家哈哈一笑,“爱吃你就吃,今天就是要吃好喝好。”除了闷头吃肉外,王彩霞不记得高承勇那天说过什么,大家互相敬酒,他也跟着喝。
李花芯快言快语,她记得一次聚会时,自己一把夺走了高承勇手机,看他加了什么微信群,说你看你加的都是什么群呀,看我们的群多好。
后来,班里另一个同学建了个9人群,也拉进了“布图”,群里接力发红包,李花芯记得当时高承勇异常活跃,没想到两三天后他就被抓了。事后她回想起来,那时高承勇已经被警察抽过血,或许是压力大,在群里宣泄情绪。
得知他被抓那天晚上,李花芯和几个同学在广场上悄悄讨论要不要把他从群里删掉,她们急忙到群里看他还在不在。李花芯点开微信,觉得昔日情意浓浓的群,瞬间变得“杀气腾腾”。
她们没有找到“布图”,再仔细看,群里多出一个“沙漠”,高承勇改了名字,她们迅速删掉了“沙漠”。
那晚回家之后,凌晨0点47分,李花芯把自己建了三年的同学群彻底解散。
她无法把自己知道的高承勇和杀人狂魔联系起来,她形容自己那晚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恶心。
高承勇出事后,有村民来找高淑花,把手机上的信息给她看。67岁的高淑花吓得连炕都下不去了。她觉得弟弟闯下的祸实在太大了,比天都大,他做的这些事太残忍了。她想不明白高承勇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觉得抬不起头,也担心这件事对两个孩子的影响。她记得高承勇的两个娃都争气得很,上厕所时都读书,她猜想弟媳妇之前不知道此事,要不能“就地吓死”。
这些天,高淑花说自己天天躺在炕上淌眼泪,这个11岁就挑起家庭重担的农妇,只能用神秘力量来解释驱使高承勇杀人的各种“可能”。
发小张建武和高承勇相识了几十年,之前他觉得两人很熟悉。如今想来,他觉得高承勇很陌生。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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