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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茶叶大盗”的武夷山考察手记:和尚关心茶叶胜过佛事
【编者按】
1842年中英《南京条约》签订后,英国植物学家福琼(Robert Fortune)受英国皇家园艺学会的派遣,来到中国从事植物采集,将大量中国植物资源送至英国。1848年,福琼又接受东印度公司的派遣,深入中国内陆茶乡,将中国茶树品种与制茶工艺引进东印度公司开设在喜马拉雅山麓的茶园,结束了中国茶对世界茶叶市场的垄断,给中国经济带来巨大影响。
福琼是科学家,又有特殊任务在身,因此对中国的观察和认识有独到之处。他对中国农业水平的判断、对中国传统宗教、信仰的看法,都与此前的传教士和普通外国商人不同。本文节选他考察笔记中有关武夷山的一段文字与读者分享。标题与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茶叶大盗”罗伯特·福琼盛产茶叶的武夷山
等到我完全走出崇安县的郊区,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武夷山。它包括好些个小山头,每个山头看上去都不到1000英尺高。它们外形一致,山上几乎全是一些陡峭的悬崖。似乎是老天爷某次威力巨大的震动把整个山体抬升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另一股力量又把山头拉得有些错位,并把这大山头分裂成上千座小山头。只有通过这样的手段,武夷山才有可能呈现出现在这种风貌。
中国人把武夷山看作是最为奇特,也最为神圣的地方之一。在鲍尔先生引用的一本中文书里写道:“在福建省所有的山岭中,最美当属武夷山,最好的水也在武夷山。武夷山非常高,也很崎岖,山环水绕的,似乎有神灵看护,再没有比这儿更神奇的了。从秦汉到现在,很多方士和修道之人——佛、道两家都有,都在这儿得道成仙,白日飞升的不可胜数。但武夷山最有名的还是这儿的特产,也就是著名的茶叶。”
在崇安县到武夷山的半道上,我在一块隆起的坡地上站了好一会儿,仔细打量着我面前的这一奇特景象。在我还没到达武夷山之前,我期待着能看到一幅奇妙的风景,我必须承认,眼前的风景远远超过我此前所有的想象。那些耶稣会士的描述、那些中国人的著作,除了有关山的高度之外,其他方面一点也没有过甚其辞。这些山头并不是很高,实际上,与这一地区的大多数山脉相比,武夷山都要低一些,尤其是和我不久前刚刚翻越的高山比起来,它更是要低得多。随行的中国人非常自豪地指着那个地方说:“看,那就是武夷山,你们国家有什么山比得上它吗?”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非常强烈,我只好躲到路边一棵大樟树亭亭如盖的树冠下面。我本来想一直呆在那儿,直到天黑了什么风景都看不到了再说,但我的轿夫们,眼看着此行的终点就要到了,说他们已经好了,可以上路了,于是我们继续前行。
从崇安县到武夷山只有四五十里,但这只是走到山脚下的距离,而我们打算投宿的那家寺庙却在山顶附近,所以我们要走的路程远不止这个数。到了山脚以后,我们打听前往寺庙的道路。“你们想去哪家庙?”我们听到的是这样的回答,“武夷山上有将近一千家寺庙呢。”辛虎(“我”的中国仆人)解释道,我们不知道那些寺庙的名字,我们希望到最大的那家去。
最终,有人给我们指示方向,前往某处悬崖脚下。等我们到了这个地方,我以为可以在山上半山腰的某处看到寺庙,但我们什么也没见到,只看到一条在岩石间辟出的小小山路,通向某处似乎难以逾越的地方。我现在必须下轿了,然后在山路上蹒跚爬行,经常要手脚并用。好几次,轿夫们都停下来不肯走,说轿子一步也前进不了了。但在我的逼迫下,他们也只好跟在我后面爬着把轿子抬了上来。
武夷山茶园关心茶事胜过佛事的和尚
此时是下午两点左右,天空几乎一丝云彩都没有,天气热得让人觉得可怕。我沿着这些陡峭崎岖的山路往上爬,汗水从每一个毛孔中涌出来,我开始担心要发热病和疟疾,以及所有那些旅行者在这种酷热气候中容易染上的病。最终我们爬到了山顶,看到一个林木繁盛的地方,我的眼睛为之一亮,马上知道寺庙就在附近了。
我们正在走近的这座寺庙,或者说这一建筑群,坐落在武夷山顶一个小山谷的斜坡上,这个小山谷似乎就是为了建寺庙而特意挖出来的。在建有寺庙的这一侧,有一些奇特而又引人注目的岩石,像巨大的纪念碑那样竖立在那儿。它们彼此之间离得很近,每块岩石都有80到100英尺那么高。毫无疑问,和尚们当初选址在这儿建造寺庙,就是被这些外表古怪的岩石吸住了吧。
方丈和尚的僧房就建在其中一块大岩石脚下,我们现在就朝那个方向拐了过去。爬上一段台阶,又穿过一道大门,我们来到了寺庙前。一个正在门廊下面玩的小男孩,看到我们立刻跑去通知方丈,说有陌生人看他来了。很快,方丈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和我见面。辛虎(作者的中国仆人——编者注)向他解释说,尽管我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家,但武夷山的美名也传播到了那儿,所以我决定在武夷山住上一两天,希望庙里边能够在我们停留期间给我们提供饮食和住宿。
1857年福琼在英国出版《1853-1856第三次中国冒险之旅》一书中的插图方丈和尚一边听着辛虎的解释,一边从烟叶袋里掏出一些烟叶来,用手指和大拇指卷成一根烟卷,然后把它递给我,让我塞到自己的烟管里。对于住在山里面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动作,我想,这个举动表明他欢迎我的到来,带有很明显的友善意味。我也同样友善地把烟卷接过来,点燃烟管,开始抽起烟来。
与此同时,我们这位主人把我领进一间最好的房间,示意我坐下,然后他把小男孩叫进来,吩咐他给我们端来一些茶。现在我就在这原产地的山上,品尝着这纯正无任何杂质的茶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喝茶,也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如此感激有人给我端茶。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爬上山来,我觉得又热又渴又累。茶水很解渴,我的精力很快又恢复了,我想起了一位中国作者说过的话,他说:“茶之为用多矣,种茶,其效日增,饮茶,令人神清气爽。”(译者按:福琼引用的这句话当是从鲍尔《茶叶的栽培与加工》一书中辗转而来。原文应当出自元代王祯《农书•百谷谱之十》,其文曰:“夫茶灵草也,种之则利博,饮之则神清。”)
尽管我已经能在中国的好些地区使用汉语与人交流,但我觉得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不要在庙里与这些和尚们长时间攀谈。我让仆人去与他们交涉剩下来的一些事情,仆人很能干,可以把我们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他告诉和尚们,我来自于长城以北一个遥远的国家,不会讲这儿的方言。
我前面提到过的那个小男孩又来了,他通知我们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老和尚朝我鞠了一躬,请我前往吃晚饭的餐室。我也不失礼貌地请他走在前面,他当然不肯这样做,而是跟在我后面,并请我坐在他左手边的尊位上。桌子上还坐了另外三位和尚,其中一位的相貌让人看了很不舒服,他的前额很低,一双眼睛放肆无礼地到处乱看,身上留下了很多出天花的痕迹。总之,他是那种让人见了就想躲开,不想与其有任何瓜葛的人。年纪大的那位高僧,容貌正好与其属下相反,他六十岁左右,看上去很智慧,在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温和、诚实、守信等品格,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都在桌边坐下,每人倒了一杯酒,老和尚说道“呷酒,呷酒(译者按:原文Chesue,‘呷酒’的谐音)”,也就是喝酒、喝酒的意思。每个人都举起自己的酒杯,和别人碰杯。碰杯的时候,我们互相鞠躬,同时还要说:“呷酒,呷酒。”然后拿起我们面前的筷子,晚餐这才开始。桌上摆满了小碟子,每个小碟子里都盛着一种不同的食物。我吃惊地发现其中有道菜竟然是小鱼,因为我一直以为佛教信徒是不能碰任何荤腥的。其他碟子里都是一些蔬菜,包括竹笋、各种白菜如新鲜白菜和腌白菜、白萝卜、豆子、豌豆以及其他种种,做得都非常可口。除此以外,还有一种蘑菇之类的菌子,非常好吃。有些蔬菜做得让人很难相信它们真的是蔬菜。所有的菜,除了前面提到的那盘鱼以外,都那么好吃。每人面前还放了一碗米饭,这是我们晚餐的主食。
吃饭的时候,和尚们都一直劝我多吃一些。他们推荐哪道菜的时候,就指向那道菜,同时嘴里还要说“吃鱼、吃白菜”或者“吃饭”之类的。对我来说,他们的客气——恕我直言——有些太过火了。因为他们不光是指着那道他们推荐我吃的菜,而且还伸出他们自己的筷子,替我夹菜。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但我还是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把这些菜都吃下去了,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吃饭的时候,辛虎与和尚们进行了一场有趣的谈话。辛虎这些年走南闯北,他给他们讲了很多有关南、北各个省份的情况,和尚们对此则所知甚少,甚至是一无所知。他告诉他们他去过北京,描述皇帝长什么样,他骄傲地把自己穿的侍从制服指给他们看。这制服一下子就让和尚们觉得辛虎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们无所忌惮地评论着各省的人,就好像在谈论别的国家的人,如同我们英国人谈论法国人、荷兰人或丹麦人一样。他们不喜欢广东人,满洲人不错——皇帝就是满洲人,所有的外国人都很坏,特别是鬼子——鬼子指鬼的儿子,他们用这个词来指代西方国家的人。
吃完饭,我们都从桌边起身,回到大厅。每人面前这时都摆着一盆热水和一条湿毛巾,好让我们餐后可以擦把脸。不管夏天还是冬天,中国人都喜欢用热水洗脸,但他们很少用肥皂或类似的东西。按照这种真正的中国方式擦过脸和手后,我告诉他们我想出去走走,考察一下附近的山岭和寺庙。
我让辛虎陪着我一起去,我们走下台阶,然后沿着下到谷底小湖的小径往下走。一路上我们参观了好几个寺庙,但看起来都不怎么样,没一座赶得上福州府附近的鼓山寺。实际上,这儿的和尚们看上去更关心种植茶树和加工茶叶,而不是他们的佛事。我注意到,寺庙前面到处都搭着一些竹架子,架子上放着筛子,这些筛子都是用来晾晒茶叶的。和尚们和他们的仆人们都忙着加工这些昂贵的茶叶呢。
1857年福琼在英国出版《1853-1856第三次中国冒险之旅》一书中的插图考察岩石和土壤
我们走到湖边,湖水很美。莲花的大叶子亭亭地长在水面上,水下有金鱼和银鱼在游来游去,周围则都是一些崇高伟岸的山岭。离开小湖,我们继续沿着似乎通到某处悬崖下的小径往前走。远远地看上去,这个山谷似乎没有出口,但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巨大的岩石之间还是有一道裂口,裂口间有一条小溪流淌,溪边有一条小路。小溪只有六到八英尺宽,看上去像是日积月累才将岩石冲开,从岩石间挤出这么一条出路来一样。
这些岩石中含有一些黏板岩,它们以岩脉的形式嵌在大块大块的石英岩中,而花岗岩则横七竖八地嵌在这些黏板岩中。这些花岗岩,因为含有青黑色的云母的缘故,呈一种深黑色。在这一地区,很多主峰的峰顶都是由这种花岗岩组成。
黏板岩上面是一些砂砾岩,砂砾岩主要由嶙峋的石英石组成,这些石英石由石灰凝聚在一起。与砂砾岩间杂的还有一种石灰质砂岩,在这种石灰质砂岩中,含有白云石灰岩。地质学家现在可以看出来了,武夷山这些大岩石由一种很奇特的混合物构成,这就是他们得出的结论。我从这些岩石上取了一些样本,把它们带给了加尔各答的法尔康内博士和萨哈兰普尔(译者按:原文Saharunpore,今名Saharanpur, 印度北部的一个城市。)的詹姆森博士,他们两人都是非常优秀的地质学家。
茶田的泥土由一种棕黄色的粘土组成。如果仔细分析这种粘土的话,会发现它由岩石颗粒和腐殖质组成,其中,腐殖质所占比重又相当高,而腐殖质非常有营养,所以种在这种泥土中的茶树就能茁壮成长。
从岩石裂口中穿过去的时候,两边都是壁立的岩石,上面还有滴落的泉水。出来以后我们就来到一片空旷的原野。在考察过这儿的岩石与土壤之后,我想看看周遭的风景如何,于是我努力攀上了寺庙旁边的山顶,山顶视野非常好,不枉我辛苦一场。在我脚下以及四方都是武夷山嶙峋的山石,山谷中、山坡上有很多小块的肥沃土地,上面都种着茶树。我站在一个最高的山头,崇安县城和星村镇所在的肥沃山谷都在我眼前一览无余。纵目远眺,连绵不绝的武夷山脉从东边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的西边,在福建和富饶、人烟稠密的江西之间形成了一道不可穿越的屏障。
1857年福琼在英国出版《1853-1856第三次中国冒险之旅》一书中的插图关于猴子采茶的传说
山里的所有土地看起来都属于这些出家之人,如前所述,他们分属于佛、道两派,但相当大一部分土地还是属于和尚们。也有一些专为供应北京皇室而建立的庄园,它们叫做皇家苑囿,但我估计,这些苑囿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要接受和尚、道士们的控制和管理。到处都种着茶树,哪怕是最为人迹罕至的地方,比如峰顶和险峻的岩坡边缘,也是如此。鲍尔先生曾描述说,据说到这些地方去采茶的时候要用链子把采茶人绑起来。
我甚至听人说——我忘了是听中国人还是别的什么人说的——采茶的时候要请猴子来帮忙,具体是这样做的:这些猴子似乎不喜欢干这活,所以并不肯主动采茶,如果看到这些猴子到了种有茶树的岩石上,中国人就朝它们扔石块,这使得猴子们很生气,它们于是开始折断茶树的树枝,把树枝朝着袭击它们的人扔下来。
我不能断定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茶叶的采摘需要用到链子或猴子,但我想,即使有这种情况,那么通过这两种途径采来的茶叶数量也一定非常少。绝大部分茶树还是长在山坡上较为平坦的土地上,这些土地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因为各种腐殖质和高处随流水冲下来的沉积物变得很富饶了。只有很少一部分茶树看起来是种植在山间较为荒凉的土地上,这样的土地在武夷山到处都是。
一整天都在山里辛苦跋涉,我累得很早就上床休息了。辛虎后来告诉我,他一晚上都没合眼。看起来他不喜欢那个面相丑恶的和尚,对福建人也有很强的偏见,他以为这些人会对我们进行谋财害命的勾当。我倒没有这些担心,睡得很踏实,直到天亮才醒,醒来以后觉得精力又恢复过来了,可以应付一天的劳累。我叫人送来一些水,美美地洗漱了一番,一天之中只有这时候我才能有这种奢侈享受。
在我住在山上期间,我碰到了很多来自崇安县的茶叶商人,他们来到山上,从和尚们手中购买茶叶。这些人就借宿在庙里,有时甚至是住在附设的僧房里,直到他们的买卖做成了。然后他们把搬运工叫来,把茶叶运到崇安县去,在那儿,这些茶叶再做一些加工,然后包装卖往国外市场。
第三天早上,因为已经把这一带山里比较有趣的地方都看过了,我决定换个地方借宿。吃完早饭,我送给老和尚一件礼物,感谢他的好心招待,礼物虽小,但这让他对我的尊敬增加了不少。我们把轿夫叫了过来,然后离开了舒适的佛寺,往更远的山里面前进。下一步是到哪儿借宿呢?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庙里的和尚把我送到大门口,用中国的方式和我道了别。当我们在山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我看到采茶的人们正在山坡上的茶园里忙着采茶,他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快乐而又心满意足的比赛,互相开着玩笑,到处都充满快乐的笑声,还有一些人在唱歌,就像庙里那些古树上的鸟儿一样高兴。
罗伯特·福琼 著,敖雪岗 译,《两访中国茶乡》,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3月。- 报料热线: 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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