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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千年古县的追赶:星子之名出水经注,即将进入庐山市时代

澎湃新闻记者 李闻莺
2016-05-02 07:41
来源:澎湃新闻
中国政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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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湖中的落星墩。 澎湃新闻记者 李闻莺

“落星石,周迴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水经注》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不会想到,他为鄱阳湖中一块石头所做的记载,四百年后成为一个地方的名字。
他更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一叫就是千年,即使面临变更,也希望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江西省星子县,一座很小的县城,背靠庐山、面朝鄱阳湖,总面积894平方公里,人口26万。

它也是个古老的地方。陶渊明、李白、苏轼、周敦颐、朱熹……古往今来,许多文人志士与这里结下不解之缘。

2016年4月,小县城有了新身份。

据江西省政府部门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透露,国务院已经批复同意撤销星子县,设立县级庐山市,将九江市庐山区牯岭镇划归庐山市管辖。以原星子县和庐山区牯岭镇的行政区域为庐山市的行政区域,庐山市人民政府驻南康镇紫阳南路45号,庐山市由江西省直辖,九江市代管。

此外,国务院还同意九江市庐山区更名为濂溪区。

当星子县变成庐山市,星子人似乎了却多年的夙愿。但他们也有了新的期盼,留住“星子”这个名字,让记忆和乡愁得以安放。

县城

南昌向北,沿福银高速行驶130公里,便可抵达星子县。

县政府所在地叫南康镇。从表面看,它只是个普通小县城:几条主干道,一条商业街,马路两边的商铺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却掩盖不住冷清气氛。

“不就改个名字么……” 说话的是一家男装店的导购,语气里透着不以为然。

这是2016年4月中旬,春色正好,星子县将撤县设市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却没能让整座县城为之振奋。

紫阳南路45号,正是县政府所在地。办公楼是一幢三层高的老式建筑,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根据江西省有关政府部门的消息,未来的庐山市政府也将设于此地。县政府工作人员坦言也听闻此事,对未来的安排却很茫然。

鄱阳湖畔,当地颇有知名度的一个楼盘,六层高的小洋楼每平米售价在4800元上下。售楼小姐介绍,最近搞活动,同样的房型,之前每平米单价5000多元。

普通楼盘的价格维持在每平米3500元-4000元。最近一个月,新楼盘价格并没有明显上涨,反倒有二手房卖家觉察到这是个特殊时机,决定暂缓出手。

夜晚,广场舞占领了县城每一块空地。人们卖力起舞,对撤县设市的话题并不感冒。

除了猜测工资会不会上涨的机关事业单位人员,大多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们无法预判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觉得这是个小地方,人少,经济不发达,就算设市也不会马上改观。

星子县的现状,在公开资料中亦有体现。

据星子县政府官网介绍,全县总面积894平方公里,人口26万。跟周边相比,规模仅比共青城和湖口县稍大,远远小于瑞昌、都昌、修水等几个县市。

另据九江市统计局发布的信息,2015年,星子县生产总值67.56亿元,财政总收入14.46亿元,两项数据在九江下辖的11个县市中位列倒数第一。

这或许也是星子县尚能保持传统气息的原因。

这里没有国际连锁、没有大型商超,唯一的电影院门庭冷落,出租车司机总在抱怨生意难做。

星子县有98辆出租车,车牌号从GX5501排列到GX5598。上车起步价3元,稍远一点5元。司机们说,从早忙到晚,一天收入不超过200元。

在县城打工的年轻人月收入基本在2000元-3000元。统计数据则显示,2014年,该县城镇和农村居民可支配收入分别为20861元和9897元,两项数据均低于九江市平均水平。

相比之下,资本的嗅觉更为敏锐。

从去年5月开始,一些集团性企业抢滩进驻,在星子县搞起新一轮旅游开发。了解内情的商人说,他们就是冲着即将“设市”而来。成与不成,就像一次押注。

冒险家的游戏又并非人人能够体会。

小县城里,老人们还是喜欢念叨,日子比以前好得多。过去“城里打个碗,城外听得见”,老百姓“吃个清清粥、享个淡淡福”,就觉得心里很满足。

年轻人未必甘于现状。他们觉得家乡被遗忘太久,即使重获关注,也是理所应当。

开发

“你是哪儿的?”“江西星子。”

“星子在哪儿?”“庐山脚下。”

对在外工作或读书的星子人而言,这样的对话情景并不陌生。

的确,星子县太小了,光芒总是被庐山掩盖。长期以来,特殊的历史和管理体制使这座名山“四分五裂”,只有住在山上的人,才会称自己是“庐山人”。

但另一个现实是,庐山60%的山体和35%的景点坐落在星子县,其中不乏风景秀丽、历史悠久的景点。

其实,面朝鄱阳湖、背靠庐山的星子县,原本就有遥远而璀璨的记忆。

1600多年前,东晋文人陶渊明就出生在星子县城以西的上京山脚。他29岁初入仕途,41岁辞官回乡,一生中大多文学创作都在星子县完成。

唐代诗人李白曾五上庐山。也是在庐山南麓、星子县境内的秀峰,他写下著名的《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两位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和朱熹先后在星子县出任南康知军。

周敦颐将住处命名为“爱莲堂”,在衙署东侧凿池引水,种植莲花,留下千古名文《爱莲说》。朱熹任职该地时,修建紫阳堤,复兴白鹿洞书院,后者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一。

紫阳堤,南宋朱熹任职南康知军时所建。如今的紫阳堤,则稍显凌乱。 澎湃新闻记者 李闻莺

还有王羲之、白居易、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唐寅、康有为……等等等等,他们都在星子县留下诗文行迹。

前人留下的印记,总有后人追寻探索。

84岁的徐新杰老人搞了一辈子文化研究。他说,1961年9月,时任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到秀峰参观。在欣赏米芾的登香炉峰诗碑时,由于风雨侵蚀,陪同的人介绍不来,反倒是总理给他们讲解。

此事引起当时的县委、县政府重视。在县文物普查保护小组工作的徐新杰,因此受命对全县境内的古文物和石刻进行普查。

徐新杰没有想到,这项工作任务,最终成了他的终身事业。早些年,老家瑞昌县的官员请他回去,老人还是舍不得星子县这块文化宝地。

已经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陈林森,常常想起自己16岁时乘船从都昌县去九江市里读书的情景。每当轮船经过星子县,他从湖上望去,就像看到一座树木葳蕤的城堡。

后来,陈林森分配到星子县工作,最喜欢给学生上的一课就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那时的他,会在黑板上画一张线路图,给学生们讲辞去彭泽县令的陶渊明如何从鄱阳湖乘船登岸,回到老家上京,又如何搬至南村,写下恬淡美好的诗文。

然而,随着公路、铁路建设的发展,鄱阳湖水上交通优势不再。陈林森的学生们,一批又一批乘汽车、火车离开家乡,有的一走很久都不再回来。

徐新杰的孙子也去了九江市里读书。相比祖父对星子县的深厚感情,这个16岁男孩眼中的星子县是贫穷落后的。“希望有万达,有电影城。”年轻的星子人,对家乡有了更多要求。

追赶

落差,星子人不是没有意识到。

精通庐山文化的徐新杰,早早就提出“振兴古典庐山”的理念。

他说,在古代,庐山就是星子县,星子县就是庐山。可是到了当下,人们对庐山的认知就是山上的牯岭镇,近代以来的政治优势和名人效应,让庐山古典文化黯然失色。

星子县也在奋力追赶。

这些年,他们开发了秀峰、观音桥、温泉镇、太乙村、东林大佛等多个旅游景点,同时也赢得了“江西旅游强县”的美誉。但论知名度和影响力,远不能和庐山相提并论。

熟悉当地旅游的官员感慨,星子县打“庐山牌”,再怎么搞也是事倍功半。长久以来,人们对庐山的认知就是三叠泉、牯岭镇以及外国人留下的别墅。星子县搞旅游,很大程度要依托庐山,游客也是从上庐山的人中分流一部分。

关心家乡的星子人说,别看住在庐山脚下,他们和山上的联系其实是割裂的。进入庐山风景区的两条上山公路入口分别位于庐山区的威家镇和通远镇。星子人想去山上的牯岭镇,得先花三四十分钟绕到这两个地方。

从星子县上庐山,原本是打算修路的。

许多年前,一位在星子县任职的官员把修路的想法付诸实践。工程刚刚启动不久,山上的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就直接把状告到了中央部委,修路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类似的摩擦发生过多次。

《中国经济周刊》此前报道,2011年11月的一天,星子县辖区内的庐山一个景点发生火灾,县政府却无动于衷。最后,在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的带领下,大火被成功扑灭。事后,管理局的一位领导向星子县政府抛下一句话,“我们灰头土脸的,你们却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

现任南昌航空大学外国语学院党委书记郭代习也在一篇研究中提到,20世纪90年代,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与外商合资兴建含鄱口至大口瀑布索道,因下埠站在星子县境内,当地百般阻挠。

当星子县引资兴建太乙村至含鄱口索道时,管理局也伺机报复,使一条800米长、仅需半年工期的索道前后建了4年,建设资金由预算的490万元飙升至2000万元。

山上、山下各自为政,星子县的旅游开发有一种停留在表面的繁华。

据知情人士对澎湃新闻透露,2000年至今,因为经营和管理不善,秀峰景区已经换了三任老板。观音桥景区也是因后续开发不佳,县政府通过法律手段将其从投资商手里收回。

2015年12月,太乙村风景名胜区停止接待游客,开发该景区的庐山山南旅游实业有限公司依法解散。

县城依然没有旅游气质。

县政府对面,爱莲池大门紧闭。售票处人员说,这是私人老板承包的收费景点。

星子县城,因周敦颐而“红”的爱莲池,大门紧闭,门票20元。 澎湃新闻记者 李闻莺

紫阳堤上,垃圾散落,数十条游船停靠在岸边。几位当地人正在招揽生意,40块钱就可以包船去一趟湖中央的落星墩。

那是一块存在千年的巨石,面积1800平方米,郦道元、王安石、黄庭坚等人为其留下文字。如今,它被采砂船包围,上面杂草丛生,还有一座因开发中止而废弃的庙宇。

设市

困局之中,一些星子人悄悄关注着“庐山设市”。

他们希望山上、山下能统一开发,又暗暗担心自家的地盘和资源被白白划走。

2000年,听闻有一种设市方案要把庐山山南环山公路以内的区域划归庐山市,焦急的星子人找到省里,表达他们的不满。

“一是旅游资源被划走了,另外,我们很多村庄都是环山公路从中间穿过的,分成两个行政区划,老百姓也不答应。”有星子县当地人回忆。

2010年,庐山设市之议再被提起。有消息称,九江市在申请设立共青城市的同时,也将星子县、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打包申请设立庐山市。结果,共青城“冲市”成功,“庐山市”迟迟不见,这也使已经明确划给共青城的苏家垱乡和泽泉乡仍由星子县管辖。

2016年4月,星子县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也确认了这一情况。

他告诉澎湃新闻,苏家垱乡和泽泉乡是两个大乡。当时的方案是,星子县成为庐山市后,把周边一些区域新划进来,同时交出苏家垱乡和泽泉乡。但那次“冲市”未能如愿,考虑到实际情况,九江市也允许两个乡镇继续由星子县管辖。

好在多年的尴尬局面即将结束。

近日,江西省政府有关部门人员证实了“撤销星子县,设立县级庐山市”的说法。星子县民政局工作人员也表示,等庐山市正式挂牌,他们就将启动苏家垱乡和泽泉乡的交接工作。两个乡会按要求转到共青城市。

紫阳南路45号,星子县人民政府所在地,未来的县级庐山市政府也设在此地。 澎湃新闻记者 李闻莺

即将成为庐山市民的星子人会有什么期待?

有人说,希望有个懂文化的官员来主政。这么多年,星子的旅游资源没发挥出应有的价值,除了管理不顺,也和少数官员不重视文化有关。

也有人说,希望修一条路直接通到山上。因为只有连接了星子县和牯岭镇,设市的影响才更有可能体现。

还有不少人提到,能不能把“星子”这个名字留下,这是一个地方的记忆,也是许多离家人的念想。

“星子这个名字,已经叫了有一千多年了。”星子县政协文史委主任查勇云介绍,星子最早为镇,设立于南唐杨吴大和年间,也就是公元929年-935年期间。

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星子由镇升县,距今1038年。首任县令为孔子第四十四代后裔孔宜。又过了4年,朝廷在星子设南康军,辖星子、都昌、建昌。“军”是宋代县以上的一个行政区域,一般设在冲要之地,相当于州或者府。

为什么叫“星子”?

同治校点版《星子县志》记载,“因有星坠湖,故得其名。”这颗星,就是鄱阳湖中的落星墩。

落星墩,又称落星石。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曾在《水经注》中载:“落星石,周迴百余步,高五丈,上生竹木,传曰有星坠此以名焉。”

北宋王安石也在其七律诗《落星寺在南康军中》描述:“穿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

为了留住这个颇有意义的名字,星子县文化界人士做了不少努力。

据查勇云透露,今年2月,庐山设市还在传闻阶段时,县里几位热心文化的人士就聚在一起,讨论怎么保留“星子”。此后不久,县民政局又邀请他们参加了座谈会。

“现在都在呼吁黄山改回徽州,星子这个名字更不能丢。”查勇云说,座谈会上,很多人提出星子最早由镇改为县,这次就让它重新“回到”镇。

回到哪个镇最合适?

查勇云回忆,大家的设想主要有两个:一是从现有区域再划出一块地方,新设立一个星子镇;二是在离鄱阳湖较近的南康、白鹿以及寥花三个镇之间选一个,更名为星子镇。

由于新设立镇还要向上报批,可操作性不强,三镇选一成为探讨的焦点。

讨论过程颇有一点忍痛割爱的意味。星子县民政局工作人员介绍,南康镇的名字来源于“南康军”,历史悠久,也有一定意义。白鹿镇所在地原来叫“五里”,因为和九江的五里街道同名,1985年前后更名。选择叫“白鹿”也是想借境内“白鹿书院”之名。至于蓼花镇,名字来源于明清时期建成的蓼花池。

“三个镇都有人选,票数也差不多。”上述工作人员透露,今年3月,他们参考大家的意见,向九江市上报了方案。目前,蓼花镇为第一候选,原因是“蓼花”这个名字的历史内涵相对少一些。此外,县里这几年把发展经济的重心放到了蓼花,改为星子镇,也算对它的一种支持。

这一次,星子人能不能如愿?答案还需要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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