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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是个九零后》:中国青年与马克思的“久别重逢”?

沈河西
2016-03-29 19:31
来源:澎湃新闻
思想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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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丝娜。

一个马克思的幽灵徘徊在中国大陆90后的上空,这是我听到北大毕业生卓丝娜词曲的一曲rap《马克思是个九零后》后的第一反应。马克思与90后,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究竟二者有多远?马克思,这个亿万中国学生心中最熟悉的陌生人,第一次以流行文化的方式和成长在后冷战时代的90后相遇。歌曲一出来,有人说这是小粉红之举,有人说这是对于马克思的娱乐化。但这类轻率的命名,似乎都无法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马克思与90后发生关联在今天会成为一个问题?

除了二次元、小清新、小时代,90后没有别的命名了吗?

90后是谁?当主流媒体讨论到90后时,他们往往以小时代群像的标签来定义90后,这是一群以二次元、小清新组织自己世界的独特语法的新新人类。相比80后,90后并没有获得更正面的评价。

电影《玻璃之城》里,吴彦祖和张燊悦翻阅着父辈和祖辈的相片,一个说我爷爷以前打过英军,一个说我爷爷打过日本鬼子,一个说我爸爸以前还上过街反抗港英统治蹲监狱,两个年轻后生历数完上辈上上辈的光辉岁月,一声叹息道:我们做过什么呢?“我们做过什么呢”,这是80后的自我认知。今天,已过而立之年的80后也可以向90后发问:你们做过什么呢?这个判断的基本预设是,在后革命的时代里出生成长的这一代人失去了铭刻自己的历史位置的坐标系。

文艺作品里的90后是什么样的?在电影《心花路放》里,杀马特小镇女青年周冬雨的男友错把大龄文艺男青年黄渤当情敌,但又不敢肉搏对抗,黄渤嘲笑说:90后也这么怂!

再看看主流知识分子、学者、文化人笔下的90后是什么样的吧。譬如,知名作家毛尖说:80后学生好歹看书,90后的学生不看书。她在与另一位学者张慧瑜的对谈中也提到:“小时代”可能是80后、90后一代的真实体验。

在这样的认知设定下,一个高唱“我亲爱的马克思”、“别再看magazine我在看马克思”、“共产主义甜如蜜”的90后的出场,的确刷新了我们对这一代人的理解。当父辈早在80年代就在阅读中对马克思渐而疏离陌生,成长在后革命、历史终结时代的90后却旗帜鲜明地打出马克思主义的旗帜,90后亮出了小清新、二次元的另一面。

许多学者、知识分子都鲜少注意到的一个青年文化现象是,今天有相当数量的青年在往左转。显然,我无法想象《马克思是个90后》这样的歌曲会出现在10年前。在我念高中、念大学的时代,几乎是那些摇旗呐喊的公共知识分子统治青年人心灵的时代,我们的思想谱系里少有马克思的位置。没过几年,“城头变幻大王旗”,公知变成贬义词,自由主义沉寂下来,而民间的左翼青年正在蓬勃生长。这几年,就在我这个文科生被花花绿绿的后现代批评理论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身边有许多念工科的青年朋友一脚踏进了列宁、托洛茨基、马克思的思想疆土里,他们搞马列主义读书会、搞全国线上大串联、开公众号批判资本主义、与网上的公知战。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是90后。

当我们的一些历史记忆依然在割裂在被遮蔽之时,当青年一代被许多评论者批评为历史虚无主义时,有的90后们已经开始主动激活社会主义的思想资源。譬如在前一阵子与台湾网友的表情包大战里,当看到网络上痴人说梦般地攻击社会主义时,他们反而意识到捍卫社会主义和捍卫自己的尊严之间的联系。

学者吴靖在一篇评论文章将大陆青年网友在表情包大战中的表现解释为青年一代的身份政治:对于我们这个社会来说,年轻一代的网民们并非沉迷于剁手和后现代狂欢的行尸走肉,他们有对“认同”和“尊严”的追求,这怎么看都是社会之幸而不是灾难。

当然,这一批90后的向左转也要放在近几年学术界以各种面目出现的“回归马克思”的潮流之下来理解。在这个框架下,持左翼批判立场的知识分子们开始超越90年代花花绿绿的后现代批评理论,直面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制度本身。从皮恺蒂的《21世纪资本论》溢出专业学术圈,成为全球畅销书来看,今天的90后青年自然也无法自外于这个“回归马克思”的潮流之外。

而从更大的范围来看,可以说,中国90后重新找回马克思主义是当下如火如荼的反抗全球资本主义这一大运动的一个分身,他们开始正视被遮蔽的历史,重新召回被遗忘的思想资源。正如许多学者所言,在今天的全球资本主义面前,我们面临的时代境况更接近马克思主义诞生时的19世纪,在阶层日益固化的时代里苦苦挣扎的中国青年一代,蓦然发现,没有一个思想家像马克思这样准确揭示出他们困境的根源。

重要的是如何以审美的形式重新表述马克思

或许有人认为,类似《马克思是个90后》这样的文化现象只存在于受过高等教育的精英知识分子中间,从某种程度上说,此话不假。当邓小平以“不争论”终结了政治路线的论争之后,马克思淡出公众的日常生活。就像歌中唱到的:我对他(马克思)的第一印象,在政治课,学了他的思想,只是为了及格。

但我们更应该看到,在这样的整体去政治化的时代背景下,马克思的幽灵正以其它的形式重返。在一部分人那里,这样的重返或许并没有明确的理论化的、知识化的形式表达,但它无疑已经构成某种情感结构。

在贾樟柯的《天注定》里,那个对生活感到绝望的青年工人小辉或许代表了相当大部分90后新工人的主体面貌,银幕外的打工诗人许立志也是一位90后。当尊严被肆意践踏,他们选择轰轰烈烈地死去,而不是像自己的父辈那样卑贱地活着。他们不见得能将全球资本主义体制对于工人的残酷压迫追溯到马克思的高度,但是当他们唱起国歌起而抗争的时候,他们已经以这样的方式向我们交付了自己的主体经验,正如冯象所说的:国歌赋予自由。而对于掌握文化领导权、发言权的知识分子来说,需要的是对这样的情感情绪做出反应,将一种理论语言溶化为一种审美的、艺术的形式,对接普罗的情感、审美频率,从而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批判植根到车间、到街头、到田间。

任何意义上的革命归根到底是审美的革命,这是法国哲学家巴迪乌给我们的启示。换句话说,任何意义的政治也必定是文化的政治,关键是创造独特的审美形式。前三十年的革命试验,固然因其物质的极大匮乏而留下诸多遗憾,但更为重要的是在审美经验的层面,尽管三十年的文化政治创造了独特的无产阶级形式语言,但依然不足以撼动也在不断进化的资产阶级艺术语言。否则,我们无法理解,前三十年的文化实践为何可以在《庐山恋》里的一个吻面前轰然坍塌。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是个90后》极为难得的是,创作者并非如老左派那样诉诸苦大仇深式的叙事,他们有高度的形式自觉。譬如此前在网络上风靡的那句“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却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样子”,寥寥数语,其实是高度形式化的反抗表达。

因此,在《马克思是个90后》,面对《马克思是个90后》这样的表达,我们大可不必先急着做出诸如“这是娱乐化的马克思”这样的草率结论。《马克思是90后》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或许不在于沉寂许久的马克思的幽灵在中国青年一代中的重新复活,而在于青年一代如何以极具形式感的表达来言说自己的政治诉求和主体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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