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唐朝”丁武你好

唐朝乐队的张炬和丁武。 图片来自网络

今年初，日本早稻田大学文学院举行“国际研讨会：一九八〇年代东亚次文化”，我应邀参加谈了当年北京摇滚青年的回忆。

我去北京外国语学院留学的时候，中国的改革开放刚刚启动，北京晴天还能看到蓝天。在王府井北端的首都剧场阁楼，有一批年轻人天天排练着摇滚乐。他们是中国大陆第一批志愿搞乐队的年轻人，都属于“60后”。当年才二十出头的七个小伙子，有些是音乐世家的子弟，也有些是学美术出身。摇滚乐在当时的中国仍处于地下，所以他们一边认真打基本功，如听着跟外国留学生借来的磁带记谱，另一边耐性等待有朝一日获得批准公开演出。乐队暂时用的名称是跟当年极受欢迎的首长外号一样的“不倒翁”。

1985年初，我认识他们的时候，在北京志向摇滚乐的，除了“不倒翁”以外，只有北京歌舞团的小号手崔健组织的“七合板”乐队。我根本没想到，那小号手即将成为“中国摇滚乐教父”，也没想到经常相处在一起的“不倒翁”成员们会被后辈视为大陆摇滚的奠基人。他们是王迪、臧天朔、秦奇、李季、李力、严钢，还有后来的“唐朝”主唱、画画儿出身的丁武。

记得“不倒翁”拉到深圳一家公司的投资，打算去南方特区在酒店里演出。但是，临走之前，计划被取消，火车票给退，排练场则被关闭。城里没地方住的几个人只好去北京火车站过夜。丁武的父母家在较远的郊区；他连坐公共汽车的五分钱都没有了，更何况吃馄饨的两毛钱。结果，他全身都起疹子，乃营养不足所致。

虽然事业经济双不如意，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们永远很快活，该是年轻有理想的缘故。另外，1980年代中期的北京，后来回想起来，确实有令人怀念不已的乐观风气。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的时代终于过去。恰如那年风靡港台的公益曲歌名一样，人们单纯地相信《明天会更好》。之前的北京市面到了晚上就黑漆漆，那段时间里开始出现个体户餐馆了。尤其是西单大街南边开的四川馆子，“不倒翁”七成员只要有钱就去光顾。他们之中几个是四川人。那一家的拿手菜鱼香肉丝辣得刺激，可以跟西四延吉冷面店的狗肉比肩，乃辣哥们的至爱。

早期黑豹乐队成员。 图片来自网络

那年秋天，我转学去广州中山大学，收到了“不倒翁”乐队解散、成员分开去各地“走穴”的消息。第二年，崔健带领王迪等几个人，以乐队形式走上了“百名歌星演唱会”的舞台，第一次公开演出的《一无所有》就成为了中国摇滚乐的第一炮。丁武则经“黑豹”乐队，去新疆单独走走，1988年回北京组织了“唐朝”。秦奇去日本进修回北京，在西四的星光酒吧举行了摇滚音乐会，乃上世纪末北京所谓“派对”的起点。现代派青年们，包括画画儿的、搞戏剧的，个个都骑着自行车赴“派对”场地，使北京逐渐成为他们眼里的“艺术之都”，也就是“中国的纽约”。

“唐朝”跟台湾滚石唱片签约，1992年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以及韩国、新加坡同时发行的第一张专辑《唐朝》卖了两百万盒。两年后，他们在香港红磡体育馆演出。我当时正在香港做专栏作家，趁机对丁武进行访问，发表在当地杂志上了。早十年，他们是在寻梦的过程中徘徊的年轻人，十年后，已实现梦想而成功出名，我衷心感到高兴。毕竟是少年时期的老朋友，感觉像兄弟一般。有一段时间，我在香港北角的书房里，大声放着《唐朝》，把金庸的武侠小说翻成日文。《梦回唐朝》的西域想象，我觉得跟武侠小说是很妙的搭配。

转眼之间，又过了二十年。这次为了早稻田大学的研讨会，我回想起1980年代中期在北京过的青春时光来，也去一桥大学图书馆把二十年前登在香港杂志的文章找出来了。然后上网，看看他们最近的活动怎么样。结果呢，真叫我惊喜，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长发中夹了白发了，丁武仍然在中国摇滚的大舞台上好活跃，叫比自己小二三十岁的听众们狂热着。在2015年太湖迷笛音乐节的视频里，台下众多的年轻人随着“唐朝”演奏的摇滚乐，合声歌唱《国际歌》。

丁武曾告诉我：他四岁就碰上了“文革”，六岁时随父母去东北干校呆了四年。当年家长忙于政治运动，社会又不关心小朋友，叫他觉得很寂寞。所以，登在香港杂志的访问录才题为《在没有爱的中国长大——摇滚乐队“唐朝”的灵魂人物丁武》的。果然，当时三十多岁的他，还有点儿像小飞侠不想长大的样子。可是，现在，他不仅成家而且生育女儿，做爸爸了。我看中国电视台的报道而得知，丁武最近重新拿起画笔，画出以孩提及青春记忆为主题的油画。作品主题包括“文革”中的经历、远路骑车去“派对”在回来的路上醉醺醺地睡在菜地里的场面等。显而易见，他用双手拥抱着自己走过来的人生。

一个人活着，能为世界、为社会、为周围人做的事情或多或少。音乐家们上舞台演出、灌唱片、参加广播节目等活动都会给听众带来鼓励和乐趣。近年，也许是世界情势变得严厉所致吧，日本人常说明星如SMAP组合给自己以面对生活的勇气。在网路上看到丁武领队的“唐朝”给各年代的中国歌迷以往前走的勇气，我深受感动，同时也为我们曾结下的友谊感到骄傲。丁武你真好啊，这么多年了，还跟当年一样唱得有力；三十年过去了，仍跟当时一样在我心中点上信仰的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