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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上排名第二的高僧究竟叫什么名字?
大约两年前,哈佛大学Leonard van der Kuijp教授审阅我的一篇论文时指出:文中所用Kuiji(窥基)不妥,应改为Ji(基)。问其理由,答曰:日本学者都称“基”,不用“窥基”。当时觉得这位荷兰籍教授是亲日派,中国祖师的名字岂能由日本人说了算?!遂坚持把Kuiji发表在了洋刊中。
上个月,东京大学斎藤明教授听完我的一场学术报告后评论道:日本学界早已公认慈恩大师的名字是“基”,“窥基”是错误的,不宜用在日语论文中。我随即反驳:中国佛教传统和学界一直都称呼“窥基”,有时省略为尊称“基师”、“基公”,没有正误之别。然而,此时的反驳已远不如当年来得底气十足。
虽然研读佛学不过十几年,尚未通阅藏经,但若连窥基这位中国佛教史上第二伟大的本土佛学家(第一伟大是其师玄奘)的名讳都弄错的话,显然足以羞愧至无地自容。于是迅速请教了微信群里几位博学广识的高人,幸或不幸的是,大家与我一样,都认为“基”是“窥基”的略称,没有注意过所谓对错。然窃喜后,自觉有必要对这可大可小的名讳一事追查到底。
首先翻阅的是一般视为共识之反映或依据的权威辞典,结果颇为意外。日本近现代出版的佛教辞典,如塚本善隆补编《望月佛教大辞典》(1936 / 1957)、宇井伯寿监修《佛教词典》(1938 / 1974)、织田得能编《织田佛教大辞典》(1954 / 1977,丁福保《佛学大辞典》编译自此书),均列“窥基”,注:单称“基”,世称“慈恩大师”、“大乘基”、“灵基”。到了1989年出版的中村元等编《岩波佛教辞典》、斎藤昭俊等编《东洋佛教人名事典》,却出现了“基”而无“窥基”,注:尊称“慈恩大师”,又称“大乘基”,一般所谓“窥基”是错误的。遗憾的是,这些辞典都没有说明错误的原因。
另一方面,虽然有关法相唯识的研究成果在日本汗牛充栋,但祖师的名讳仅以常识之姿登于研究论著,至多如镰田茂雄《中国佛教史》(1978)谓:“基,通常称为慈恩大师,窥基是错误的。”后来的《中国佛教史·隋唐佛教》(1999)甚至没有出现“窥基”一名,只说“基,……慈恩大师、大乘基”。从出版的辞书、专著、论文等使用名字的频率来看,日本学界最晚在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就公认“基”为正名,且是无须解释的常识。
在中国,虽然《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佛教》等辞书专著中偶尔可见“原名基”的表述,但恐怕大家早已习惯了“窥基”的称呼,不会多想其中还可能有史传的正误之别。事实上,吕澂先生于1955年完稿的《中国佛学源流略讲·附录·慈恩宗》罗列玄奘门下四哲之窥基时,在括号内注上了:“‘窥’字是宋人加上去的,原名‘基’上是何字,不详。”汤用彤先生《隋唐佛教史稿》(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初的授课讲义,七十年代经汤一介先生整理后,由中华书局于1982年首次出版)则说:“据其碑文、塔铭及其他较早记载,均言师讳基,而未言窥基,《开元录》始有窥基名(详见佐伯良谦《慈恩大师传》)。”看来吕先生没有读到汤先生文和他括号里注出的佐伯大作,而汤先生也只是取了佐伯结论并未予以说明,留给后学的问题一如吕先生所提:原名“基”上是何字,或者说“窥”字是怎么来的?
佐伯良谦(1880-1963)是日本法相宗高僧,京都法隆寺第一百零四代管主(日文称大寺院住持为“管主”或“贯首”),后创立圣德宗,代表作《慈恩大师传》由古书商山城屋文政堂于1925年出版。该书从慈恩大师与玄奘三藏的因缘谈起,历数了诞生、俗家尉迟氏、名讳、幼年、出家等生平事迹,辩妄了“三车说”,论述了唯识教学的流布以及与律家、净土的交涉等等,穷尽史料、考证细密。虽然目前所见日文论著并没有把“窥基”为误称这一定论归功于佐伯,但就出版年代论,《慈恩大师传》应是日美学界关于“基”之共识的出典。
慈恩大师的名讳自古以来就有多种说法。收于《卍续藏》的晚唐镜水寺沙门栖复撰《法华经玄赞要集》(通称《镜水抄》)即有整理:“言基撰者,基字是疏主名。当时唐初未讳,今时国讳字也。唐三藏弟子,多于大乘下着单名,大乘基法师、大乘光法师等。亦有云惠基,亦云窥基。三名之中,基与窥基最亲。唐三藏临巳谢寺表中有窥基名字。又于奏请御制经序表中云:大唐龙朔三秊,于玉华宫,译经六百余卷,至十一月二十三日,令弟子窥基奉表闻奏……”
基公碑文、塔铭均作“讳基”,沈玄明《成唯识论后序》、靖迈《唯识二十论后序》等时人文书,以及“百本”章疏撰号,都写“大乘基”或“沙门基”,未见“窥基”,更不用说“惠基”(一作“慧基”)、“灵基”。如栖复所言,玄奘门下不少弟子取单字名,如:光、巍、林、钦、晖、询、谌、云、诠,除了诠法师外,其他人都常带前缀“大乘”,这可能是玄奘于印度女曲城辩论得胜获“大乘天”的美称,归国后传给了弟子,以彰显本门学问的正统与荣耀。
根据上述史料,很容易得出慈恩大师本名单字“基”的结论。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解释“窥”字?
佐伯转述了《掌中枢要记》的一段话:为避讳开元神武皇帝(712-756在位)的本名“隆基”,把“基法师”追改成了“本法师”!以慈恩当时的盛名或已成为习俗,称其“本法师”并不会产生误解。联想到日本称呼“お大師”专指真言宗祖师空海(774-835),而不是泛泛的佛教“大师”。此外,这部《掌中枢要记》不是慈恩的再传弟子智周(668-723)的同名注记,佐伯谓“作者不详”,现代日韩学者多认为是新罗僧人义宾(一作“义演”)的撰述。
佐伯提出的另一条重要线索是“宋太宗太平兴国九年八月十七日在奥”(意为:后跋记于984年8月17日)的《清算记》:“疏主大师,姓尉迟,讳窥,字洪道。”但此文在收于佐伯良谦之师佐伯定胤(1867-1951,法隆寺第一百零三代管主)和中野达慧共编的《玄奘三藏师资传丛书》(出版年不详)时校印为“讳基”。佐伯良谦指出,“窥”一字名不见于其他任何文献,因为“音误”或“音通”写错了,或更有可能的是,记者扶桑沙门清算沿袭了宋人避讳唐玄宗本名之风,用发音相近的“窥”替换了“基”——按“王力系统”拟音,“窥”中古音khǐwe,“基”中古音kǐə。日语读“窥基”为ki ki亦可佐证两字的中古发音相近。
此外,《慈恩传》的多种传世本中,校勘《大正藏》所用的宋、元、明、宫等普通本有“令弟子乘基奉表闻奏”,这在佐伯手中的古写本《慈恩传》以及通行本《开元录》《镜水抄》中作“窥基”。佐伯认为:约成书于688年的《慈恩传》原文应是“大乘基”,抄写时脱落了“大”字而作“乘基”,如赞宁《宋高僧传》所述“或言乘基,非也,彼曰大乘基,盖慧立彦悰不全斥故”,后人再用避讳来的“窥”字校合造出了“窥基”,并由此衍生出“惠基”、“灵基”。
最后,佐伯总结道:慈恩大师本名单字“基”,始见于《开元录》《镜水抄》的“窥基”是错误的,《宋高僧传》以二字名的先入为主观念称“基”为省略也不当,《佛祖统记》《佛祖通载》《神僧传》等后代文献以讹传讹,终使“窥基”取代了“基”、“大乘基”成为主流,广传于学界、坊间。
佐伯考释的最大特点是:所用文献几乎全都是日本奈良至镰仓时期的古写经——身为法隆寺管主,坐拥世界上最豪华的佛教图书馆,即著名的“法隆寺一切经”(战争时期流出一些被私人购藏,现亦作为珍贵文物散展于各大博物馆)——尤其“本法师”与“讳窥”两处异读实为孤本。然而,如果进一步考虑文本在流传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字之差”,以及不同朝代的避讳背景的话,那么,汤先生转引自佐伯的“《开元录》始有窥基名”这一结论就不准确了。
自唐太宗李世民起,整个唐朝的避讳规制并不严格,至多依《礼记》“不讳嫌名,二名不偏讳”行事。也就是说,慈恩大师圆寂三十年后,“唐明皇”上位,但单称“隆基”中的一个字并不犯上,如元稹(779-831)《连昌宫词》“舞榭欹倾基尚在”言及先帝名讳并未受到查处。所以,慈恩大师的单名“基”即便在开元、天宝年间都无须避当朝国讳,故因成书于开元年间而得名的《开元释教录》可用“基”,晚唐栖复亦可照写不误。另外,就避讳礼法来说,在与“基”并用的情况下,“窥”字的避讳功能是不成立的,即“窥基”一名毫无避讳之用。由此推测,因为没有实际的避讳需要,所以唐人用“窥”代替国讳字“基”的可能性不大,更不会写作乌有的“窥基”!否则,就应出现“大乘窥”、“沙门窥”的记录了。
那么,如何解释唐人撰述中出现的“窥基”?一个无奈却可能的理由是:近现代所见文献基本都是宋明时期的校刻本或更晚的清人校编本,严格来说所录文字不全是唐时的写法,如《慈恩传》“令弟子窥基奉表闻奏”存在异写“乘基”,这句话在通行本《开元录》中虽也作“窥基”,但《开元录》另有六处均为“大乘基”。所以,流传下来的《慈恩传》《开元录》《镜水抄》等“唐书”中的“窥基”极可能是后人校勘改定的。
根据佐伯介绍的资料,最早且唯一的“窥”单字名,出现在984年抄于东京的《清算记》中。日僧清算在北宋初年巡礼了五台山,其书写很可能遵守了宋太祖、太宗时期严格的避讳规制,或承袭了宋人的做法,主动规避了本来无须避讳的前朝皇帝,用“窥”字改写慈恩本名。后在传抄过程中,与“基”、“乘基”混校产生了“窥基”——这也符合汉语“双音化”的发展趋势,易于流传。至于“惠基”、“灵基”,如《宋高僧传》所述,可能是当时人对“基”的美誉尊称,并不一定衍自“窥基”。
也许正因为犹豫于佐伯的考辨并非严密无漏,尤其是“本法师”与“讳窥”两条关键性证据均非中国撰述,而且所用日本古写经虽贵其珍但缺旁证,所以,汤用彤先生才仅仅介绍了佐伯结论的一部分,未传名字正误之说。由此看来,倒是吕澂先生看似没有文献依据的论断“‘窥’字是宋人加上去的”较为合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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