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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大博士转行说相声:我是奔着金庸去的
在知乎“那些名校出身却不从事本专业的毕业生都做了怎样的选择?”这个问题条目下,获点赞数最高的是这样一个答案:
“表哥毕业于上海交大机械系,从本科读到博士。给各位一百次机会,你们都猜不到他现在在干啥。
他现在在说相声。”
这位现在说相声的交大博士,还写了一本书:
目录是这样的:第五单元 第二公式
第17讲 单包袱的亮深差
第18讲 深度
第19讲 亮度
第20讲 特殊亮度项与第二公式
第六单元 最佳对比度
第21讲 新包袱的明快感
第22讲 递进度和密集度
第23讲 对比度与过隙
第24讲 过盈与最佳对比度
这个回答目前获得了近9000次赞,而帖中的主人公——用有限元理论(注:有限元是数学术语,求解时对整个问题区域进行划分,每个子区域都成为简单的单元,这种方法称作有限单元法,简称有限元)写相声理论的李宏烨,2003年进入上海交通大学机械系,今年7月材料系博士毕业,放弃了此前学习研究了十二年的工科专业,办起了自己的相声社。
在读博士以前,从没想过转行
“要不是读了这个博士,我也不可能去搞相声。”李宏烨说。
李宏烨2003年入学后即加入交大相声协会,做得很成功,也当过会长。不断升学读硕读博,他一直没有离开协会。不过,在读博之前,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相声变成自己的职业。
然而,在读博士期间,由于对课题有一些分歧意见,李宏烨在家赋闲了近两年,不管科研的事,只负责带孩子、写相声、为相声协会排演出。
直到博四,老师说是不是得开题了,他才重新拾起毕业论文。
绕了几年圈子,29岁的李宏烨终于在读博第六年拿到博士学位。
书念得不顺,另一边,作为“副业”的相声却做得越来越好。2014年5月,李宏烨他们原创的相声剧《学长》在交大进行专场演出。1500人的场子,149分钟的演出,观众笑了913次。后来上海曲艺家协会还专门为这部相声剧开了场研讨会。
此前,李宏烨他们也曾做过商业化的尝试。2012年,相声协会在兰心大戏院举办了专场演出,成本3万,票房收回2万9,勉强打平。而此次《学长》的火爆场面,终于让李宏烨起了转行的念头。
《学长》海报和剧照而且让他“有底气”的是,他“懂理论”。
2009年,李宏烨和(学妹变成的)妻子兼搭档郑钰出版了他们的第一本书《校园相声学》,2012年出版了第二本《相声的有限元》。
最初写书的动机并不单纯是研究相声,更多是“较劲”。
“比如你上班,有些同事你可看不上了,特别是写的东西可差了,但是领导很喜欢他,跟他说哎你很不错,去写本书吧。你什么心情?正这个时候,我爸跟我说,他们天津大学有个学生特别厉害,写了本书。我爸说别人厉害不是我厉害,我觉得心情很不好,所以我就决定写本书。”
那是2006年,李宏烨大三,时任会长的他带领交大相声协会主办了一台《Dong十三楼》相声剧,反响热烈,在最近那个知乎贴里,还有评论提到当年这部剧。李宏烨一战成名,“在交大这算是最大规模的活动了。在学校里的名气也挺大,协会里说话大家都服,就心高气傲,心里不太平静,决定要写书。”
但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写。李宏烨便把协会演过的相声录像拿来听,“每个剧听两百多遍。一边放着相声,一边点个扫雷,反复听,就总结出来一些东西。”
李宏烨和妻子兼搭档郑钰他那时总结出两条规律,也构成了后来《校园相声学》和《相声的有限元》这两本书的理论基础,一个是“对比度”,一个是“搞笑机理”。
他将一个相声分为若干单元(“有限元”),每个单元对应一个主包袱。所谓对比度,就是从单元起始,到观众开始笑,这个时间和整个单元时间的比例。这个比例如果大于0.35,说明节奏较慢,进入包袱的时间过长,包袱抖完,观众没笑够,话题就结束了,他用工程学术语形容为“过隙”;相反,如果小于0.35,就说明笑过了,后面拖了太长还没有结束,是为“过盈”,这时观众就容易产生烦躁的情绪。
为什么是0.35呢?这是从影视剧里总结出来的,李宏烨非常肯定它“很准很准”。他前阵子看了《失孤》,刘德华找孩子,发现渔船上有线索,就上船去看,以为就要找到了,结果发现不是,“全片是99分钟,第一个内容和情绪的转折点,正好是34分多”。他现在习惯掐着表去看电影。
他又举了一个例子,“比如《柯南》,一集要死1个人的话,一定是在1/3的地方死;两集死一个人呢,一定是在第一集的2/3的地方死。如果是在第一集的1/2之前的地方死了的话,说明还会死第二个人。”
另一个所谓的“搞笑机理”,就是为什么能够使观众发笑的内在机制。李宏烨最初把所有的搞笑机理都总结为“逻辑错误”,所有的原因都可以用逻辑上的错误来解释,“但这样写一点价值都没有”,于是再细化,到了《相声的有限元》里,逻辑搞笑机理被细化为:直刨、强词夺理、欲擒故纵、虚张声势、意刨、逻辑错误等几种。
例如传统相声《大保镖》,用他的方法,可以这样分析:
A:酒过三旬,菜过五味。老掌柜说:“我请二位,非为别事。今有北路镖、南路镖、西路镖皆有人敢保,唯有这东路镖,贼人太多太广。不知二位可愿意去啊?”
B:那是问你们哥俩敢不敢去
A:我说:“老英雄!
B:哦
A:“你休要涨贼人的威风”
B:是
A:“灭我们自己的锐气”
B:对
A:“不就是东面儿有贼吗?”
B:不怕他!
A:“咱往西面儿走!”
B:行了!唉……
划线包袱的搞笑机理是反常结论型欲擒故纵。根据李宏烨建立的模型,这一类型的搞笑机理一般能让观众笑1.5秒。
在《相声的有限元》里,他用对比度、搞笑机理、亮度(包袱是否明显)等参数建立了一个模型,通过实验数据取值,可以计算出一段尚未上演的新相声可以让观众笑多少秒,以此判定“笑果”。
“就好像通过力学试验,我们模拟出400牛的力就可以掰断一块手机。当然现实里大于或小于这个数值都有可能,实验都允许有一个误差范围。”在他的理论体系中,总笑果率(也就是观众笑的时间与整台演出时间的比例)达到18%以上,就是一台达标的演出。
这套理论体系的建立让李宏烨相信,自己在相声理论上取得的成就“远远大于一篇博士论文的成就”。相声协会也在交大打出知名度。2010年,李宏烨入围中国大学生年度人物;2011年,相声协会获得上海交大校长奖,李宏烨与校长一同吃饭,在饭桌上,他提起自己正在写的《相声的有限元》,“校长就说,哎出版社社长就在这儿呢,我跟他说一下。”次年,这本书就作为“985”三期原创文化专项资金支持项目出版了,获得了6万元的资助。而2009年他的第一本书《校园相声学》是自费花了3万元才得以出版的,并且又花了1万4千元向出版社回购300本。
《相声的有限元》的出版,在上海大学教授、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张祖健看来,是“绝无仅有”的,“目前我国有5本左右的相声学理论著作,包括侯宝林等人所著的《曲艺概论》,也都是经验的总结,而李宏烨是建立了一个理论体系。”
成就与瓶颈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遂,李宏烨和他的相声社团在交大取得“天花板级”的成就,却没有在交大之外换来相应的名声。今年10月,南京大学举办了“首届全国高校原创相声优秀作品展演”,交大相声协会只拿到二等奖,李宏烨不平:“我们的笑果量应该是很高的,七个评委里有一个打了第一,其他评委打第四第五。他们的标准是看你有没有说出传统相声的范儿,有没有口技表演这些。”
2011年,交大相声协会作为特邀嘉宾在上海南京西路乡音书苑进行演出,被一些专业社团评为“没有功底”。李宏烨也曾邀请上海曲艺家协会和一些资深喜剧演员去观看他们的演出,令他失落的是,许多专业人士给出的反馈也不是太好。
李宏烨认为,业界的不认可,是因为自己与传统相声“决然不同”的特质,让听惯了传统相声的观众无法理解和接受。
“我们与传统相声完全不是一种东西。一些去茶馆听相声的观众,很多相声可能都听过一百遍了,什么地方音调要高到什么程度,什么动作要做到什么程度,到位就会叫好,不到位就喝倒彩,他们不是去看内容,这就是他们的一种生活习惯。”
李宏烨用对立的方式去看待传统相声和它的观众,“这是文化的变质。当你不知道这个文化是为什么,文化就变质了。举个例子,有个故事是说,有家特别好的香肠店,把香肠从库里拿出来,头尾切掉上锅蒸,蒸完之后给客人吃。有人就问,你们为什么要把头尾切掉?他不知道,就说可能这样好吃。后来翻到祖传下来的秘方,上面说是因为锅太小了,香肠放不进去,所以头尾切去。可是现在锅已经很大了,他们还是把头尾切掉。当你不知道为什么之后,就很难进步了。他们只知道,当年马三立是这么说的,侯宝林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不知道这么说的目的是跟观众有关。但是现在观众变了,你要怎么相应地改变。所以现在导致的结果,传统相声的演员很难争取到现在的新观众。”
他以侯宝林的《猜谜语》为例,侯的相声长度是23分钟,李宏烨等人创作过一个8分半钟的《猜谜语》,“但观众笑的时间比侯的多一倍。因为侯先生的相声里面有大量的‘你猜?猜不出来?你再猜。你怎么会猜不出来呢’这种铺垫的东西。我们的处理是,你猜这是什么,直接说出谜底,大家就笑。很多人质疑我们,你们这是猜谜语吗?我就说我们本来就不是猜谜语,我们不是说相声嘛,相声在于抖包袱,猜谜语干嘛呀。”
在李宏烨看来,自己的处理是加快了相声的节奏,“以前生活节奏本来就慢,侯先生已经加快节奏了,我们不是要照他学,我们是要按他的路向前走。”
“我现在可以说我们的艺术是比较超前的。”虽然并没有得到业内同行的认可,但李宏烨坚信这一点。
“博士”是光环,也是束缚
张祖健与他的朋友姜昆都注意到了交大相声协会这个“另类”。姜昆曾对李宏烨创作的相声进行指导,还请张祖健“关注李宏烨他们的相声”。
作为曲艺评论家,张祖健对李宏烨领衔的交大相声评价不低。他也认为,交大相声不是纯粹的相声,而是相声剧,介于相声和戏剧之间,“他们的内容主要是以高校生活为素材,最近几台戏写高校学生与体制的摩擦,从这个内容来看,在全国连专业的相声可能都不如他们前沿尖锐。”
张祖健把李宏烨、梁左,及市场接受度较高的青曲社作了一个比较,他认为,在文学深度上,“李宏烨有李宏烨的优势,梁左有梁左的优势,但青曲社谈不上,与梁左比有很大距离。”而表演上,青曲社是专业的,李宏烨他们则稍嫌业余。“高校特别是交大的学生特别认可他们,因为高校学生听相声,表现自己生活,内容跟自己很贴近,所以对表演就不那么关注。”
一旦他们脱离学校这样一个“母体”,李宏烨社团就不可避免地“遭遇瓶颈”。
李宏烨声称放弃传统相声的观众,然而,在张祖健看来,他们在上海“无法赢得喜欢滑稽戏、喜欢看喜剧、喜欢柏阿姨这样的观众群的认可;目前在白领中也还没有找到欣赏他们的中高端市场;同时独角戏的市场他们又无法争取”。
瓶颈不仅仅来自市场,张祖健认为,李宏烨的创作“带着象牙塔的作派”,基本上讲的都是知识界的生活,面向的是大学生。从话题,到术语,到包袱的设计,不是工薪阶层完全能够听得懂的。
“比如他常常在相声创作中借鉴使用电影中的时空蒙太奇,打破时空进行对话,舞台上两个不同的组合通过一个虚拟的空间同时讨论一个话题。这种创作手法太追求书面剧本的心理设计。在舞台表现上面,只有大学生看得懂,普通观众没有那么容易接受。”
张祖健欣赏李宏烨的才华,并且对校园相声寄予厚望。“1980年代,复旦出现过复旦戏剧,曾对当时话剧的发展推进了一大步。现在相声有主流派和郭德纲派,目前两派都没有特别大的突破,校园相声其实理念是比较先进的,愿意接受新的表现方法,比较有希望去实现这个突破。只不过李宏烨又是一个书生,骨子里带有一些孤芳自赏。他现在缺乏的是,如何用通俗的语言把他的理论告诉演员和观众,如何为演艺界和大众接受。”比如李宏烨颇引以为傲的《相声的有限元》,张祖健和姜昆都“不太看得懂”。
“博士”对于李宏烨,是光环,也是束缚。
“从博士转做相声,肯定人们的感觉都是‘哎呀可惜了’。如果我做一份专业相关的工作,把国外技术国产化,每年拿20多万的年薪。但也只有这些,我对科技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和变化。我做不了改变。假如我在科技界创业,我也来搞原创,投入的成本比现在大太多。现在我舍弃了这样一份工作,把时间成本和机会成本拿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个事值多少钱我也不知道。”
让李宏烨觉得幸运的是,他没有面对太多来自家庭的压力。他的父亲是天津大学的教师,家境小康,在自费出版第一本书时,4万多的出版费还是来源于父母的资助。“我跟我爸说,你会想到吗,我这样的人去走文学路。他说他觉得高考的时候他已经看出来了,语文考得特别兴奋。”
在博士论文结尾,李宏烨用近3000字的篇幅,表达了对导师和专业的复杂情感。他对自己的专业“材料科学与工程”说:“分手是必然的,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虽然我依旧那么爱你……”他还“祝福”自己提出的一个新名词“叠合板挤压”:“你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我不会一直照顾你”,但当这项工艺成熟的时候,希望世界都能看到这是“中国人原创”的。
采访中,提到自己的一篇论文,李宏烨激动地说:“我将来都是要奔着金庸这个档次去的。写一篇论文,很烂我能拿出手吗?”
“所以你的人生目标是金庸这个档次吗?”
“肯定是。肯定是这个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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