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厅|纽约高线公园：活力空间对应活力组织机制

这是纽约市曼哈顿岛切尔西(Chelsea)区七月里普通的一天。早上十点，高线公园(High Line Park)。

家住18街的年轻妈妈Jannelle，推着童车里四岁的Annie来到了高线公园。她们是来参加每周三的“狂野星期三”(Wild Wednesday)的，以了解高线上的各种小动植物（是的，繁忙拥挤的曼哈顿下城也是有小动物的！）。去年此时，她们曾来此参加面向更小的小朋友的“草坪时间(Lawn Time)”。Annie听故事听音乐十分投入，妈妈也能有片刻休闲时刻，享受来自哈德逊河的清风。

来自欧洲的背包游情侣，来自美国南方小镇的老夫妇，来自中国的留学生及父母，以及来自哥伦比亚的一家人，都在公园甘斯佛尔特(Gansvoort)街入口，等待公园提供的上午十点的免费导游。家住29街的James9点45分赶到这里，拿起所有材料，变身高线公园的志愿者讲解员，面对这群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这是他的第27次讲解，他积累了满肚子的故事，无疑会让游客们享受这45分钟的时光。

Max是附近11号公立小学的高年级(senior)学生，他正匆匆赶往高线公园的切尔西市场(Chelse Market)通道，附近有一些桌椅，他和朋友约在那里见面。Max对艺术和公共空间很感兴趣，这个夏天，他参加了“高线之友”组织面向青少年提供的实习项目，他需要和伙伴们在两三个月里设计出一个大型艺术项目。今天是他们头脑风暴的日子。

高线公园Gansevoort街入口处的加拿大紫荆(Cercis canadensis)和平滑唐棣(Amelanchier laevis)相映成辉。拍摄于5月1日。Photo by Eddie Crimmins

以上这些是虚拟场景，但在某一时刻，它们一定在高线公园真实发生过。

高线公园的由来

高线公园是一个位于纽约曼哈顿中城西侧的线型空中花园。公园总长约2.4公里，距离地面约9.1米高，跨越22个街区。与曼哈顿大部分城市公园相比，高线公园是个格外年轻的公园，于2009年向公众开放第一期，2014年秋天，最后一期即第三期开放，标志着高线公园完工。

高线公园官方地图

当然，“线型空中花园”这几个字，远不足以描述游客面对它时所感到的震撼。这是一个凭空加在街道上的高架，从平地往上眺望，看到的不是一个阳台几盆鲜花，而是整株整株的树木和花草，连绵十几条街，游人如织。高线公园最南端Gansvoort街被拆除的终点处，经常出现在高线的新闻报道里，通常配有这样的解说：“这里将高线断面结构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表达了对生态设计、旧物再利用这一手法的绝对自信，为市民提供了一种在高处室外观赏纽约的独特体验。”

高线公园

高线公园能以现在的样子呈现出来，围绕它发生的事可谓惊心动魄。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说，那大概是——在100年前，纽约市政府花了很多钱修了一个高架铁路，后来铁路废弃了，居民对它有感情，不想让政府拆掉它，于是一群人普通人努力了几十年，把它变成一个公园。

高线铁路原是1930年修建的、连接肉类加工区和三十四街的哈德逊港口的一条铁路货运专用线，1980年停运。被遗弃了30多年之后，这里杂草丛生，满目疮痍，更成为犯罪摇篮。1980年代中期，周围的业主呼吁拆除高线，高线最南段的5个街区内的结构于是被拆除，但通过两代（两拨）热爱高线的普通市民的积极保护，高线主题部分得以存留 。1999年，由两位高线附近社区的普通居民Joshua David和Robert Hammond发起的非营利组织——“高线之友”(Friends of the High Line)，建立了公园。

曼哈顿中城和下城街区地图，中右部分紫色部分为切尔西区。（右图使用的是Chelsea的不常用译名“雀儿喜”，误作喜雀儿，喜感异常）

介绍高线公园，不得不介绍一下其所在社区(neighborhood)。小小的曼哈顿岛，被分为不下20个区，每个区都有其独特氛围。高线公园主体所在的切尔西(Chelsea)位于中下城西部，被地狱厨房(Hell's Kitchen)、格林威治村(Greenwich Village)、 熨斗区(Flatiron District)和肉库区(Meatpacking District)包围，被标榜为“富艺术气息”、“时髦(trendy)”。切尔西区与Meatpacking区是美术馆云集之地，有的整条街都开满了大大小小的美术馆。由美国著名食品制造商纽约饼干公司(National Biscuit Company)的厂房旧址改造的切尔西市场(Chelsea Market)，充满了美食和新奇艺术感的店铺。

2015年5月1日：由意大利建筑师伦佐皮亚诺设计的惠特尼新馆(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开幕，将成为高线公园南段的主要文化中心。（图片来源于Whitney Museum of American Art官网）

高线公园的大胆设计和创新，与整个街区的环境相得益彰，很难分清是切尔西区的独特氛围造就了高线公园，还是高线公园的艺术感使切尔西区更加“艺术”。

活动内容

高线公园的魅力在于，它不止是一个静态的公园，还面向不同用户，设计了不同项目，如开展艺术项目、游览项目等有趣活动，吸引游客，服务社区。

尽管高线公园是如此热门的旅游景点，但其大部分项目都提供给附近居民。这一方面体现出管理者高线之友扎根社区的心态——毕竟他们募款时还是得靠住在附近的居民或企业。另一方面，在其管理理念中，向游客展示当地居民如何参与这些缤纷多彩的项目，本身就是高线公园的特色之一，是其活力来源。

成人项目包括面向游客的游览解说（很多解说都由志愿者提供）、现场活动、表演、纪录片(Channels)放映。高线公园共有5个天文望远镜，从四月到十月，每个周二都会举办观星活动，从日落到晚上九点，免费向游人开放。由于观星受天气影响大，公园会在每周二下午三点将当日的观星活动的时间变化通过Twitter向公众发布。六月到九月每周二早上，居民和游客们还可以和纽约道家太极拳社(Taoist Tai Chi Society)一起在高线公园练习太极。

儿童项目则集中在暑假七八月，零到三岁的宝宝和妈妈们，可以参加每周四上午的“草坪时间(Lawn Time)”，会有高线之友或合作组织的工作人员给宝宝讲故事和演奏音乐。四岁以上的孩子们可以参加周三的“狂野星期三(Wild Wednesday)”，他们可在此接受自然教育，观察高线公园里的动物和植物。他们还可以参加周六的“艺术时刻(Arty Hours)”，在这里他们学习怎么创作艺术。每年万圣节，高线公园还会面向儿童组织自己的万圣节游行，带着孩子们寻找高线上的“幽灵列车”。

高线公园还向14-19岁的青少年提供两个月到六个月的实习和工作机会。这个项目分为三个子项目，绿色小组(Green Corps)主要提供园艺、景观设计和环境保护方面的培训和工作，青年小组(Youth Corps)的工作主要是教育，参与前述暑期儿童项目，艺术小组(Teen Arts Council)需要在六个月间设计、计划和生产两个大型艺术活动。

高线公园和切尔西区的一个面向低收入家居民的社区组织哈德逊公会(Hudson Guild)合作，每年向3200个儿童和家长提供服务。包括参观游览和介绍、课后艺术项目。公园还设计了一个资助游览(Self-Guided)的课程。在公园网站上下载一个老师使用的教案和学生使用的教材，老师就可带着学生自行游览高线公园。高线公园的讲解员还走入当地的第3、11和33号公立学校，学校可从三次的高线历史介绍课程、一个月长的艺术课程和一年长的生态研究课程中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需求的课程。

除了高线之友自己的活动，其他组织和个人还可租赁公园内的场地。高线公园在忙季有六万日流量，是很多商业活动和娱乐活动的理想场地。公园内可组织五百人的大型活动，也可举办21-75人的小型活动或私人聚会，还有室内空间可承接商业会议和活动。但由于是公共设施，20人以内的私人聚会完全免费。场地租赁的收入一年可达45万元。

今年3月4日和27日，约200名志愿者参与了高线公园的春季修剪(Spring Cutback)。志愿者们在公园园丁的带领下修剪了公园上的草和多年生植物，腾出空间来种新植物。(Photo by Liz Ligon)

除了这些公众活动，居民还可更深入地参加公园的日常运营管理。高线公园长期招募志愿者，包括讲解员，向20人以上的团体提供75分钟的解说。园艺志愿者可以和园艺师一起维护高线公园上的景观和植物。摄影师记录高线公园一年四季的变化，以及在公园举办的各种活动。接待员在忙季向游客提供方向，解答他们的问题。志愿者还可以参加高线公园的儿童和家庭活动、特别活动、筹款活动等，支持公园的各种日常运营，如数据输入、文档管理。

非营利组织的公园？

不管原先的高线铁路还是现在的高线公园，其所有权都属于纽约市政府。照理说，建成公园以后，应由纽约市公园管理局管理。但事实上，纽约市公园管理局给高线之友颁发了一个执照，由其负责运营和管理公园，管理局只做监管，权力完全下放。这种Public Private Partnership(PPP)，即“公私合作”的管理方式，现已广泛运用在许多城市。高线之友的公私合营始于90年代，在PPP的领域确实开风气之先。

高线公园入口处的标识，上面的圆形树叶是纽约市公园管理局的标识，而下面的“井”字则是高线公园的标识。

高线公园的PPP和其他公园有些不同。在这个公园的建成过程中，高线之友功不可没。如果说纽约市其他公私合作的公园都是从“公园管理局不好好管理，我看不下去了，让我来做一些事情吧”开始的，高线公园则是由居民赤手空拳拯救下来的公园，顺理成章居民接着管理。

高线公园总体设计和建设投资为1.53亿美元。 总投资中有1.12亿美元由纽约市拨款，2070万美元由联邦政府拨款，70万美元由州政府拨款，其余1940万美元由高线之友募集或由西切尔西区的房地产开发商提供。至于运营，高线之友与纽约市签订许可协议，通过私人筹款支付90%的公园人员和日常维护运营开销，并组织公共节目和周边社区联谊活动。

那么，高线之友的钱都是哪里来的呢？

据高线之友的年度税务报表(Form 990)，2013年其总收入为3169万美元。其中捐赠达到了3001万，占94.7%，场地租赁的收入为45万，政府拨款仅为8.7万，连1%都不到。

募款的一个重要手段就是招募会员。高线之友设置了不同等级的会员，年费从40美元到750美元不等。会员可享受一些服务，如免费的高线公园杂志订阅、礼品店折扣、特别活动的入场资格等。再高等级的会员称为“创始人朋友圈”(Founders circle)和“高线议会”(High Line Council)，分别需捐赠1500-3000美元和5000-50000美元。会员身份还可作为礼物送给别人。高线之友非常鼓励每月捐赠，赠品包括水瓶、地图、雨伞、杂志等。还可认领一株植物，价格分别为25、75和150美元。由于身处繁华的曼哈顿下城，高线之友的募款方式也偏高端。几乎每个季度，高线之友都会举办一个酒会式的高端筹款晚宴，门票最低2500美元，这成为纽约名流的社交机会，同时也帮助高线公园筹得运营费用。

9月18日举办的“高线艺术晚宴”。

高线之友也通过多方合作降低开支。上面介绍的每个项目几乎都是和政府或其他公司和组织合作开展的：成人项目由纽约州和纽约市的艺术文化部门支持，儿童项目由大都会人寿基金会(MetLife Foundation)和纽约市艺术部支持，青少年项目由道明银行(TD Bank)和美铝基金会(Alcoa Foundation)赞助，学校项目由可口可乐基金会和德意志银行赞助。

作为非营利组织，高线之友有一个38人的理事会，这些理事可以通过投票权决定高线之友的战略和运营等。理事包括纽约市公园局局长Mitchell J. Silver、城市和公园规划的学者和作家Catie Marron，福特基金会的主席Darren Walker等等。员工一共约112人，除常规的公园服务、园艺、行政、公共项目部门等，高线之友还有13个人的筹款团队。在日常的筹款之外高线之友还会雇佣专业筹款人和筹款组织。2013年，高线之友花了16.5万美元请了一个专业筹款公司MKDM筹款，筹到了122万。

高线之友目前的执行总裁是David Hammond，是这个组织的创立者。Robert Hammond和Joshua David的年收入分别为41万和27万。另外，首席运营官和两位副主席年薪分别为24万、16万和15万。五位薪酬最高的共为123万，占高线之友总年收入3200的3.8%。这些薪酬信息都在年度税务信息中披露，这也体现了美国对非营利组织的严格监管。

当然，纽约市公私合作的组织不止高线公园一家。

1980年代，景观设计师Elizabeth Barlow Rogers 和其他人一起创办了“中央公园保护协会”(Central Park Conservancy)。这个组织一开始的目的，仅仅是帮助公园筹款，阻止公园衰败，重建公园的一些地标性建筑。最终，市政府把公园日常管理全部放给了协会。

你或许去过中央公园，但你有注意到公园里标识的落款都是Central Park Conservancy吗？

1980年代，纽约市中央公共图书馆边上的布莱恩公园(Bryant Park)也形成了自己的公私合作模式。布莱恩公园地势较高，公园边上的行人看不到公园里，导致其成为犯罪行为高发地，每年会在公园里逮捕500个重犯。Dan Biederman是哈佛MBA毕业生，和同伴创办了“布莱恩公园集团”(Bryant Park Corporation)。在市政府支持下，彼尔德曼掌管了公园，将公园关闭了几年，彻底维修翻新，降低其地势，使其对路人更可见。现在，公园里“几乎没有值得一说的犯罪行为”，彼尔德曼表示。

布莱恩公园夏天是许多人纳凉会友的好地方。

公私合营，机遇中也有问题

那么，为什么这些非营利组织就比公园管理局管理得好呢？

首先，由于协会的法律角色是非营利组织，而并非政府分支，其雇佣员工不用受政府雇员工会限制，因此有极大自主权。中央公园现在被分为49个区域，每个区域都有一个园丁负责维护，雇佣49个园丁公务员的成本远比雇佣49个普通园丁成本更低，而且更有效率。

其次，非营利组织的身份和位置决定了他们比公园管理局更容易募到捐款。高线公园的95%、中央公园保护协会的85%的年度预算都来源于私人捐赠，其中大部分捐赠者都住在公园十分钟步程内。高线公园、中央公园是他们的“后花园”，因此他们有动机捐钱促使其管理得更好。而一个管理完善的公园对房产价格刺激极大，更激励他们资助非营利组织。这时，捐款人就会认为公园管理局有当地财政支持，自己已通过财产税等方式交过钱，还管理得不好，难免有抵触情绪。但对民间发起独立管理的非营利组织，很多捐款人就会慷慨解囊。

最后，从另一个方面说，政府，即公园管理局，难免一家独大。引进非营利组织，可以从各个角度增加竞争，提升效率。

这些非营利组织不仅帮助公园筹得资金，更教会了公园管理局很多先进的管理知识。例如，政府已经开始了一个公园巡查项目，就是向彼尔德曼和布莱恩公园学习的。

然而，公私合营也并非被一味唱好。Geoffrey Croft，New York City Park Advocates的主席，提出了一个问题。很多被忽略的公园周围的社区并不富裕，很难筹集到善款。公私合营可以拯救这些公园吗？例如，布朗区的Van Cortlandt Park，尽管公园有一千一百英亩，政府预算却不足五百万，比布莱恩公园的都少。Van Cortlandt Park Conservancy的主席Tony Cassino说，我们有很多宏伟的计划，但我们没有第五大道。公园周围人口密集，但却鲜有百万富翁。他的组织从一些公园之友和私人学校筹得部分善款，另外，高尔夫球赛和一些其他活动也带来了收入，但这远不能和中央公园的筹款规模相比。

尾声

文章最后，来看一下高线公园的创始人之一Robert Hammond创立高线公园之初的想法，这是他在TED演讲中所分享的。

“我住在高线附近， 当我第一次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它将要被拆除的时候，我以为会有人行动保护它，我可以去做志愿者。但很快我意识到没有人在做这个。”

“我第一次去了社区委员会会议——之前我从没去过——邻座的另一个人名叫约书亚·大卫， 他是一名旅行作家。 在会议之后，我意识到 我们是仅有的会对这计划感兴趣的两个人人； 多数人想要拆除它。 所以我们交换了名片，我们互通电话，决定开始组成这个组织， 高线之友。”

“高线公园之父”Joshua David和Robert Hammond。

这听起来不正是一切美妙事情的开始吗？

（作者曾在纽约公园管理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