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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陕北去”,七七事变后一批青年的人生选择
七七事变后,大批青年学生在动荡的时局中寻找人生的前途,有一批青年人选择了“到陕北去”,延安的战时教育整合了战争中青年们的热望和诉求:很多年轻人对民族革命与世界图景抱有激情的向往。
来到延安的青年学生在露天学习。 新华社 资料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给中国带来的一个直接后果是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其中有数量庞大的学生。七七事变时,正值学校放暑假。暑假期间,学生就不一定都在学校了,有些回家了,有些出去旅游了,有些去搞社会活动了。因此,当战争这个突发事件发生时,有些学校能很快做出反应,比如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三校决意南迁,但还有很多大学,特别是中学在突发局面下无法迅速有组织地做出反应,大量学生就这么流散了。
沦陷区青年寻找种种出路
这里可以举个燕京大学的例子。1937年夏天,燕京大学有个西北调查团到陕北旅游访问,在陕北期间战争爆发了,学生回不了北京,有些就留在陕北参加了丁玲带队的“西北战地服务团”。而随着日军战线的迅速推进,上海被占,南京沦陷,更大数量的学生需要转移,他们中的一部分能够随校迁徙,但大多数只能辗转于后方各个城市。
国民政府想要短时间内解决流亡学生和失散青年的安置问题,是非常困难的。他们做了很多努力,教育部自战争一开始,就为救济战区流亡学生,先后在河南、陕西、广西、重庆等九省市设立收容性质的“国立中学”共34所,也成立各种名目的战时训练班,一方面安置流亡青年,一方面培养党政军队人才。
但困境还是更抢眼。1939年李宗仁带头在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提了关于流亡青年的案,他说:尽管抗战中政府维护了高等学府与学生,但为数众多的受中等教育的青年,正承受着家乡沦陷、教育中断的痛苦,而我们却不能照顾到这些敌伪侵持之下的一般青年,他们的身心之悲痛与愿能之饥渴,实难安于想象。这些青年有些未能转移至后方,转移了亦限于容纳,这是国家重大的缺失,是对青年无端的暴弃。
不过,日本人虽然占领了北京、上海、武汉、南京这些民国的一线城市,但也使一些内陆城市在此时遭遇机遇、焕发活力,比如重庆、昆明、桂林、成都和贵阳。青年们可以选择进入各种名目的战时训练班,战时训练班是专门培养所谓抗战人才的短期培训项目。
如果我们翻看当时的报刊杂志,会发现这类短期训练班在战争初期遍地开花,很吸引年轻人,他们可能认为从这些训练班出来后,差一点能找个党政军基层干部的工作,好一点是真正能贡献民族抗战。
另外,作为有读写能力、受过教育的人,青年们也可以找宣传、动员类的工作,这在战争初期是大规模高调扩张的一个行当。当然,他们也可以努力于继续读书和升学,当时教育部的基本政策仍以稳定为主导,提出“战时要当平时看”的原则,并没有因战争自乱阵脚、大规模崩盘。
不过,摆在青年面前的还有一条特殊的路,那就是到陕北去,到延安去。
延安青年剧社在延安街上教唱《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歌曲1938年初春,一个家住西南的十六岁女学生写了一封信给她的舅舅,吐露不满与冲动:
近来的生活很无味,一切工作做得不行。政治机构的改组是失败,川滇黔三省是“民族复兴的根据地”,因此,特别难以救国。在成都已经有过一次高压,在重庆不久也将要到来。老实说:我也不过还站在门槛外面,即使有什么壮烈的牺牲也还不会就加在头上来,但并不能幸免而高兴,我只更感到救亡前途的黯淡了!另一方面,离开学校以后,一直闲着,职业?不说不会做什么,也是找不到。
家是一天不如一天,——虽然妈妈她还指望着日本被打败后爹爹“荣归”时发财。但这已是一个梦想!有时想到我的将来,家庭的将来,真正没有办法!如果到了支持不了的时候,这一家人的消耗,生活,怎么办?舅舅!我也是人,当然不会就没想到那许多问题,为了我自己,为了减轻家庭的——爹的负担,我只有离开这个家;但是如何离开呢?找职业么?这是非常苦难,而且为了我的信仰,为了我的意志,为了不埋葬整个的我的灵魂,我不愿在这个地方“规规矩矩”做一世“人”。
我不能这样!半年来——一年以来,我尽考虑着我的生活,到现在,我知道这一切希望于家庭那盏灯都是幻想,都是错误!什么读书,享乐,都是无意义,也无法办到。所以现在,我只有一条路:到陕北去。有了一个相当长久的考虑时期,我想遍了所有的别人用过的方法,只有这是能够不令我失望,是能够让我生存下去的地方……
女学生的信恰好一一反映了我们在上文中提出的青年的种种出路。她生活平安,觉得自己离“救国”这个时代的主题非常遥远,心中不满。她也对政府不满,觉得政府给民众施加“高压”。另外,毕业之后找不到工作,她又觉得拖累了家庭。
有意思的是女孩对家庭的感觉:母亲指望军人父亲归来时带一笔发财的钱,而她认为黯淡的救亡前景和政府不可能让发财梦成真。她用无味、不行、失败、黯淡形容眼下的日子,希望破网而出。
这里更有趣的是她对延安的想象:帮助她不在“这个地方‘规规矩矩’的做一世‘人’”。去延安是不规矩的,也是高级的选择,与实现信仰、意志、灵魂相关。去延安也是冲破家庭、失业、沉闷的安全、救国黯淡等所有眼下困境的办法。“破网而出”可能相当体贴地符合着到延安去的青年的心境,同时也有一个观点大市场和洪亮的舆论导向与之互动。
当时的主流舆论,很信仰青年。用蒋介石对三民主义青年团训话中一段来概括就是:“青年为革命之先锋,为各家之新生命,举凡社会之进化,政治之改革,莫不有赖于青年之策动,以为其主力”。简要概括一下就是,青年是珍贵的人力资源,谁要成事都得好好把他们用起来。
这种观点各党各派都认可,但具体到实际行动中,各方意见关于怎么使用青年大有不同。国民政府的政策前面提过,基本是“战时要当平时看”,把教育大局稳住。据黄坚立的说法,此种政策也还是在提防共产党在青年人中的运动能力。
蒋介石在1938年就密令教育部严格审查学校的演讲会和讨论会。中国学生救国联合会请求召开第二届全国代表大会,也被当局制止。而出于对共产党渗透力的忧惧和防范,国民党在1938-39年一般的民众组织和运动,也都采取消极处理和压抑的方案。有些国民党高官在后来的回忆中,甚至认为三青团的建立就是为了防止青年去延安。(黄坚立《难展的双翼:中国国民党面对学生运动的困境与决策1927-1949年》,页131-135。)
奔赴延安的青年们
中共的心态就解放得多。周恩来在1937年12月对武汉大学学生的讲话中称“:今天,无疑是个变动的,战斗的,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时代”,“我们这一代青年应该庆幸恰好生活在这样的大的动乱的时代里。我们要在这时代里学习得充实起来,锻炼得强健起来”。
周恩来对青年学生的规划也与“变动的”、“战斗的”一致:“到军队里”,“到战地服务去”,“到乡村中去”,“到被敌人占领了的地方去”。抱着这种教育理念的,也不止中共,教育界也有不少人主张在战时特殊环境下彻底更张教育制度,配合抗战需要,甚至有人认为“高中以上学校与战事无关者,应予以改组或立即停办,俾员生应征服役,捍卫祖国;初中以下学生未及兵役年龄,亦可变更课程”,而“南京撤守以后,战时教育议论更甚嚣尘上”。
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延安施行的正是战时教育,它要培养的不是高知、学术人才,而是以经济实用的方式培养抗战干部。这时候的延安有三所学校接纳外来的青年:抗日军政大学、陕北公学和吴堡青年训练营。
“抗大”档次最高,主要培养军队干部,教育以政治、军事技术训练为主。“陕公”学制一般为两、三月,课程同样以政治军事为主,培养行政、民运干部(高奇主编《中国现代教育史》,页195-199)。这样的教育制度,在当时的环境中,有它切实的优势:首先、短期政治军事训练适合战争环境;第二、学生毕业后服从分配,避免失业;第三、抗大、陕公收录学生不以文凭为准,认可同等学力,且年龄放宽,容纳了更多社会边缘人。
很多年轻人青睐这种短时有效的学制,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们对中共革命及其意识形态,以及共产革命许诺的民族革命与世界图景抱有激情的向往。
八路军办事处发布的赴陕北公学的攻略到延安去的路途不能说不辛苦。青年首先要到西安,从西安到延安有八百华里的山道,可通汽车,也可步行。坐汽车的话,一般用两天可到延安,步行则需要十二天。汽车数量稀少,大部分去延安的年轻人都是结伴徒步北上,经过数个县村的跋涉和光秃秃的荒野,一路风尘到达红都。这样的一段路程,一开始可能能靠激情撑着,但十二天的后半途,实需要一定的意志和决心了。
陕北的生活是很艰苦的,很多学生挤在一个土炕上,夜里寒风从纸糊的窗户吹进来,常冻得人睡不着。老鼠、跳蚤和各种虫子很多,洗澡是非常奢侈的事情,伙食更加说不上好,严格的准军事管理,并不是一下子就能适应的,也有学生太有“自我意识”,很快对高度组织化的生活有了批判,随后离开延安。但更多的年轻人留在了陕北,接受全新的训练和改造。
陕北的艰苦环境,在某种意义上反倒成了对意志的训练,他们称抗大和陕公是锻炼人的大熔炉,他们也把延安战时教育的经验,比如小组讨论会、生活检讨、集体批评和集体生活等,作为值得学习的先进经验介绍到国统区,吸引更多的青年奔赴延安。
陕北公学因人数过多暂停招生的启事“国民政府会承认共产党给的学历么?”
抗大、陕公式的学校,在当下中国似乎是不存在了,而舆论好像也更青睐那些拥有典雅民国范儿的精英学院,比如现在一提起西南联大,会很容易地自然陶醉在一种高级的、独立的、自由的大学感觉里。但其实当事人的感觉,未必有我们现在这么轻飘飘。
我找到一封1938年一位西南联大学生的书信,文白句顺,我在这里大段抄录:
“你猜联大最当今的一个‘运动’是什么?盯梢和抓奸。三校一混合,男女间的关系就‘由量到质的剧急的随行若变化’了。粥少僧多,其实也难怪。何况都是些文法学院的多情的大学生,在暮春时节(此间天气通年如北平四五月)图书馆空虚,教授轮流告假去昆明过口(注:最后一字看不清)。海关内有的是花木,南湖里有的是碧水,而且,以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然。你说我太过么?笑话多着呢?什么‘XXX夜闯城隍庙,XXX书卧三山亭’这些厕所文学,据云是写实云。其次则是三校女人之互相轻视,北大腐朽,清华庸俗,南开浅薄云云。往往夜幕下‘克罗斯’洋行的庭心,就演起全武行来。”
他继续说:
“联大的口号是,革命的去,不革命的来,反革命的装‘算’云。而且这也是真的,这有X部视察员的演辞为证:‘上前线的思想错误,死读书成功后再报国的最为理想,遇事一切马虎的也尚不失中庸之道云。’自然,无法生活的去了,留下的大部分是达官富人的子弟,其次也是附庸于此阶层的分子,你说政府能不替‘自己’的子弟尽力效劳以求若辈安全舒适,将来还可步武父兄后尘,光前裕后么?这是我对联大一般教育机关的看法。虽然自知难免过火,却没有比这更迎合兄弟目前的心境了。”
抗战环境里,究竟西南联大更对,还是抗大、陕公更对,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当然问题也不应该这样问。但从这封信里,我们至少能感觉到,延安的战时教育建设性地整合了战争中青年们的热望和诉求,而这当然也比一般的高校,更直接、实际地贡献于国家抗战。
而从另一些史料里,我们能看到,在“到延安去”的这个历史时刻,一些真实情感的分道扬镳。一位父亲在他写给报纸编辑的信里说:
东线战场失利南京危机的时候,青年们更显得忧郁彷徨,都纷纷离开课堂,或跑到前线直接参加抗战,或投到短期训练,预备受到相当的知识,往民间服务,因此我的儿子也随同学们的邀约跑到陕北,考入抗日大学去了。他这一去是没有征求家庭的同意的,我对于他这样的行动很不赞成:第一,他不应该放弃“短期即可完毕”的学期,第二,纵因时局关系当以救国为先,也应该在武汉地方投考军委会办的战时工作干部调训班,或者投考军校,绝对不该跑到遥远的陕北去。我原没有姑息的念头,定要儿子守在家里过安全的生活,他有志干救国工作,我更没有阻挠的道理,不过,中国这样大地方,需要青年工作的地方很多,何必大家都纷纷往陕北跑呢?
这个父亲在后文中坦陈了他对陕北的忧虑。他的理由是一个后世看来很可笑,但设身处地地想却非常真实的考虑:国民政府会承认共产党给的学历么?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某某大学是不是正规大学,能不能得到教育部的官方认证。而进一步的,延安毕业的学生能找到工作么?
历史当然是把这个父亲的担心远远甩开了,儿子的选择现在看来是赶上了历史的节奏。但事实上,父子两代人关于陕北判断的代际差异,充满了冲动、偶然、世故、责任感的张力,因为当时大概谁也不能预判,也就是十年之后,不说当年抗大、陕公的学生已有可能身负要职、独挡一面了,真正面临合法性危机的,反倒成了国统区的那些大学。
(作者系东南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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