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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联军旗永不落:为何种族主义的旗帜始终飘扬美国?
6月17日晚,美国南卡罗莱纳州查尔斯顿市。白人至上主义者迪伦·茹夫(Dylann Roof)闯入一座黑人教堂,枪杀了九名正在诵读圣经的黑人信徒,其中包括州议会参议员克列门塔·品克尼(Clementa Pinckney)。此事震惊全美,人们或寄托哀思,或谴责罪犯,或借机展开对枪支管控、精神疾病、种族冲突等问题的讨论。就我自己而言,惊愕悲痛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几年前去南卡首府哥伦比亚市开会时的见闻。
南卡人口中的黑人比例约为30%,其中首府哥伦比亚市的黑人占全市人口40%以上。然而走在哥市的路上,全然未见我所熟悉的纽约那种不同肤色人潮欢快汇流的景象;偶尔擦肩而过的黑色面孔,都低调得让人注意不到他们的存在,几乎令我产生错觉,以为身处“纯白人”的地盘。绝非错觉的是,公园草坪上与私人宅院前,随处可见纪念南方邦联——为了维护奴隶制而从美国分裂并发动内战的蓄奴州联盟——的旗帜、徽章、标语牌。如果说这些标志的非官方存在与招摇尚且符合我对“保守的南方”的想象,那么最出乎意料的莫过于,州府大楼前的广场上,竟也屹然耸立着一杆巨大的南方邦联军旗,与州府穹顶的美国国旗、南卡州旗相对飘扬。
一查方知,州府广场上的邦联军旗,长久以来便是南卡政治的敏感话题。此事发端于1961年,时任州长民主党人弗里茨·霍灵斯(Fritz Hollings)以纪念内战爆发百年为名,在州府穹顶升起邦联旗,实则欲以此为号召,动员南方白人对抗方兴未艾的民权运动。此后邦联旗便与国旗、州旗一同高悬南卡州府上空。随着种族隔离主义的节节败退,心有不甘的南方各州纷纷效仿南卡的“符号政治”,或更改州旗设计加入邦联徽章,或在政府大楼悬挂邦联旗帜,或在议会厅前摆放邦联军政人物甚至3K党领袖雕像。 符号之争自此成为南方政治的一大戏码。比如1980年代马丁·路德·金日成为联邦假日后,南方各州阳奉阴违:有的将其改名为“李/杰克逊/金纪念日”,捆绑兜售罗伯特·李(Robert Lee)与托马斯·杰克逊(Thomas Jackson)这两名邦联将军;有的规定企业和员工可在马丁路德金日与若干“邦联纪念日”之间自行选择公共节假日时间;不一而足。其中尤以南卡为最,迄今仍在每年五月庆祝官方的“邦联纪念日”,由地方政府组织或支持公共集会和游行,参与者挥舞邦联旗帜、高呼邦联口号。在所有这些“符号政治”中,政府办公场所悬挂邦联旗帜的问题,曾在1990年代引发一波全国范围的关注。南卡议会深通瞒天过海之术,于2000年出台了一份名为《南卡罗莱纳文化遗产法案》(South Carolina Heritage Act)的“妥协”方案,表面上将邦联军旗从州府穹顶撤下,其实换汤不换药,改竖在州府门前的广场上,同时又规定,非经州议会两院同时三分之二高票通过,不得将此旗从广场撤除。自此“妥协”以后,进出州府的工作人员、在广场上游玩集会的民众,不管乐意与否,都要与邦联军旗更频繁而密切地接触,而不再像从前那样,着意费力仰望方能一瞥穹顶旗影。
2010年,斯蒂芬·本杰明(Stephen Benjamin)当选哥伦比亚市历史上第一任黑人市长,几年后又以出色政绩高票连任。我在南卡开会时,恰好撞见履新未久的他在会场隔壁招待宾客,便冒昧上前搭讪。聊到州府前的邦联军旗,他克制地表达了不满与无奈。我没有机会走访南卡的普通黑人民众、询问他们对身边无所不在的邦联标志的观感,但答案我想应当并不令人意外。
其实,邦联标志对南方黑人的心理伤害,恐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则南卡州政府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固执地为邦联军旗作官方背书?对此,保守派的“护旗”人士辩称,南方邦联的历史早已融入南卡(白)人——以及所有南方(白)人——的血液与记忆,是不可抹杀的身份认同与文化遗产;在公共场合展示邦联标志,绝非缅怀奴隶制、发泄种族仇恨,而是为了纪念祖辈保家卫国的决心与荣誉,纪念他们为捍卫南方主权与生活方式、抵御北方入侵而进行的不屈奋斗和牺牲——北方的铁蹄已经践踏过南方的土地,难道连南方人追怀往昔、纪念先烈的资格也要剥夺么?
问题在于,捍卫邦联认同、歌颂“南方荣誉”,与维护(或缅怀)奴隶制、鼓吹种族歧视,真的可以截然分开么?最早与北方公开决裂的南卡,在其《分裂宣言》中指控各自由州“干涉南方内政”、“诋毁奴隶制是罪恶”、“把公民身份赋予那些根据这片土地的最高法律不能成为公民的人”。群起效尤的南方各州则把意思表达得更加赤裸裸,比如密西西比的《分裂宣言》劈头便宣称:“我们的立场是对奴隶制——世界上最伟大的物质利益——的全面认同”、“对奴隶制的打击就是对商业与文明的打击”。
南方邦联成立后,其宪法明确规定,任何法律不得损害奴隶主对奴隶的财产权、北方各州对黑奴的解放不受南方承认。邦联副总统亚历山大·斯蒂芬斯(Alexander Stephens)在发动内战前那场著名的“柱石演说(Cornerstone Speech)”中,直斥《独立宣言》对“人人生而平等”的主张是“根本性的错误”、是“对自然法的侵犯”、是“流沙”一般的立国理念;他赞美与《独立宣言》分道扬镳的南方邦联:“我们的新政府奠基于与此截然相反的理念;它的地基、它的柱石,来自这样一个伟大的真理:黑鬼与白人并不平等;奴隶制、对优等种族的屈从,是黑鬼自然且道德的处境。”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的历史证据,都无可辩驳地表明,邦联本质上就是维护奴隶制的工具,认同邦联说到底就是认同种族不平等的理念与制度。确实,许多南方白人祖上曾经为邦联浴血奋战,但许多德国人祖上不也曾经为纳粹浴血奋战么?试图为邦联洗白、捍卫其“遗产”与“荣誉”的人中,有些或许纯粹出于对历史的无知,被一部颠倒黑白的《乱世佳人》洗了脑;有些可能因为怯于直面先辈的罪恶,而选择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还有些恐怕确是以此为粉饰,拐弯抹角地表达不便宣之于口的种族主义观念。无论如何,大肆招摇邦联标志之举,所传递出的仇恨与歧视的讯息,不是单凭篡改历史记忆或者诉诸身份认同,便能掩盖得了的。当然,“仇恨言论(hate speech)”是不是应当入罪、对仇恨言论的限制是否侵犯了言论自由,这些都是可以争论的题目。但像南卡州政府这般,以官方身份为仇恨言论背书,却怎样也说不过去。
查尔斯顿枪杀案的第二天,南卡州府前的邦联军旗又成了新闻的焦点。当天,州府穹顶的国旗与州旗均降半旗致哀,而邦联军旗却依旧高高飘扬,在广场致哀的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兀尴尬。其时尚有不少保守派人士质疑此案的性质,辩称其与种族仇恨无关,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刚刚卸任的得克萨斯州长瑞克·佩里(Rick Perry)甚至在采访中轻描淡写地称其为一场“事故(accident)”。对于飘扬着的邦联军旗,保守派们自然也不愿轻言放弃。
但接下来几天,随着迪伦•茹夫发表在网络上的杀人宣言及其手持邦联旗帜与其余各类种族主义标志的照片一一曝光,舆论压力越来越大。6月22日,南卡州长妮基·哈利(Nikki Haley)发表公开讲话,希望州议会修改法案,撤除州府前的邦联军旗。要知道,哈利在前两次的州长竞选中,都是靠着强硬的“护旗”立场,动员起保守派的选票,才击败了主张移除该旗的对手文森特·席亨(Vincent Sheheen),而当选并连任州长的。此番就连哈利这样老牌的“护旗派”都见风使舵要求撤旗,恐怕这面旗帜不久之后真的要从州府广场上消失,匿进博物馆的一角了。然而如前所说,州府门前的旗帜,只是整个南卡——以及整个南方——铺天盖地的邦联符号之一;而这些符号,又只是整个南方——以及整个美国——数百年来阴魂不散的种族问题的症候而非病灶。撤下邦联旗帜易如反掌(真的易如反掌吗?),要让人们正视社会政治文化中系统存在的、或隐或显的种族歧视,却非朝夕之功。邦联军旗从南卡州府前消失,幸运的话,或许会成为进一步反思与改革的起点;然而悲观的我却总觉得,更有可能出现的情况是,保守派人士把撤旗当作对被其“无意中冒犯”的、“玻璃心”的黑人们的恩典,不但毫无羞愧反思之意,反而因此更加自我感觉良好,心安理得地将符号以外的现状维持下去。
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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