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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校博士,精通多国语言”的南京偷车贼说:我被生活打败了
“我可以拒绝采访吗?”
刘征(化名)看到澎湃新闻记者,说出第一句话。
3月13日中午,家住南京栖霞区的刘女士,发现停车棚里的电动车不见了。辖区的燕子矶派出所民警赶到现场,在监控视频看到一名男子骑自行车进来,骑电动车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案发20分钟后,那名可疑男子又返回来,被当场逮住——他想取回自己的自行车。
这名被逮住的男子,叫刘征。刘征对民警说,他今年52岁,是一所名校的博士毕业生,目前在一家教育培训机构做老师。他之所以偷车,是因为“没钱”,“我每天都缺钱”。
因涉嫌盗窃罪,刘征目前被取保候审。
这不是刘征第一次偷车。在此前的3年中,他每年都偷一辆电动车,因案值太小,尚构不成刑事犯罪,刘征每次都“得手”、每次又被“放过”。
名校博士生竟沦为偷车贼?南京多家媒体对这一稀奇事进行了报道。江苏一家电视台是这么报道他的身份的:南京大学毕业博士,精通英、日、德、韩等多国语言,正自学阿拉伯语,曾任大学讲师……
江苏一家电视台播出刘征的节目时,尽管对他面部进行了处理,但“脸上的马赛克太少”,他3个字的姓名也仅被去掉中间的一个字,这让熟悉他的人很容易一眼看出他是谁。这让刘征有些恼火、难过,他说,自己一夜难眠,却也无可奈何。
他想拒绝澎湃新闻和南京另一家电视台的采访,“我对法律不是一无所知,公民有肖像权和隐私权”。
在派出所民警鲍玉石“开导”下,刘征最终同意和我们聊聊。
“人在窘迫的时候,受生活的影响,可能会做一些违法犯罪的事。”3月25日,他对澎湃新闻记者说。
苦闷的“小县城”生活
眼前的刘征头发油腻,胡子拉碴,衣服沾着尘土,脚上一根鞋带松了,软塌在地上。
1963年,他出生于苏北农村。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都是农民。
刘征说,1983年,他考上大连外国语学院的日语专业,成为全家唯一上大学的人。他说,当年的《新华日报》甚至对他进行过报道,说苏北一个年轻人通过自学日语考上了大学,“说的就是我”。回忆早年往事时,刘征略带自豪,迅疾又恢复了一脸平静。
一个全新的人生向他打开,大连的日俄建筑,大学图书馆的书,都让他“感觉特别好”。他读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一开始我以为是炼钢铁的书”。这本书给他的启发很大,“人碰到困境的时候,要想办法自救,像保尔·柯察金那样”。
刘征学习用功,还勤于投稿。目前能查到的两篇小文章,都发表在《日语学习与研究》上。一篇是1983年10月的《请您辨别哪个正确》,另一篇是1984年12月的《你能准确译出下列单词吗》。
1987年大学毕业后,刘征说,他原本有机会分配到大连的外贸公司做翻译。不过,他听了哥哥的话,回到了苏北老家,当一名中学老师,教语文和英语。他对澎湃新闻说,在大学期间,他日语考过了一级,英语过了六级,还学了点韩语、德语。
从大连回到苏北小县城,刘征心理落差相当大:生活节奏慢,质量差,并且“老师讲课都说家乡话,就是土话。如果说普通话,还会被学生嘲笑”。
这让刘征感觉格格不入,他自我封闭在宿舍里看书,和同事的接触也很少。“在一个小地方,如果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能指指点点,甚至说你坏话。”
他想摆脱一眼到头的无望状态。“想改变人生的道路”,“唯一的办法就是考研究生”。
刘征说,他边教书边准备,“当时老师考研究生,要教育局同意、盖章才行。我磨了很久,很执着要考研。1991年没考上,1992年艰难地考上了南京大学的研究生。”
自称考上“南京大学”的刘征说,他一边跟着导师学习,一边做家教赚钱。但两头难兼顾,有时候只好“买一瓶水、五个馒头,一天一夜啃掉一本专业书”。
也是在读研究生时期,刘征开始接触到彩票。靠兼职做家教的收入,他偶尔会去买些彩票,“一次买两块钱,一个月最多10次”。
刘征的住处。一场疾病突然改变了人生
1996年硕士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江苏教育学院党委宣传部做干事,并教一些课。1998年,正值“下海潮”,还在宣传部的他,在外面办了个培训学校,教英语、日语。
一场疾病突然改变了他的人生。1999年有一天,他在培训学校还没吃早饭,血压又高,一头栽倒在厕所里。原来他得了“脑中风”。他在医院昏昏沉沉躺了23天,才“一口鲜血吐出来醒了”。
此后,刘征感觉自己记忆力变差,反应力变差,语言能力下降,在课堂上会重复教一些东西。这让他感觉很不好,再加上和领导相处得不太好,他索性辞职了。他继续办自己的培训学校,但办得并不理想,渐渐停止。
“脑中风”之后,据刘征称,他在2002年到2006年,“在日本东京大学读了个心理学博士学位”。不过,江苏有媒体报道称,刘征是南京大学博士毕业生。
刘征说,他回国后,没找到稳定工作,有时“在大学里代课,教日语、经济法等,一节课200元”,有时在培训学校教中小学生语文、数学等,“一节课40~120元”。
但机会并不太多,他日渐窘迫。
他对彩票的痴迷也如日中天,先后共花了多少钱,已记不清了。他也曾“走运”过,彩票中奖最大的一笔是800元。
“每天都买(彩票),十几二十元,不超过一百元。除非特别忙的时候,一般不会忘记买。”他对江苏电视台城市频道说,这次偷电动车,一是因为没钱吃饭,二是想买彩票。
在刘征的住处,他的包里存了一大摞彩票。彩票上画满了一串串数字,“希望找出点中奖规律”。
为什么喜欢买彩票?他说,“我对数字特别敏感,买彩票可以锻炼自己的思维”。另一个原因是,“有能中大奖的侥幸心理。”
最近两年,随着年岁渐高,刘征在培训学校教书的生涯也岌岌可危。他教语文、数学,一个月有时候“一两千元”,有时候“连500元都赚不到”,房租每月180元,他却半年未交了,一天三餐都很难保证。
和同学、朋友的联系,也少之又少了,“一个人生活上一旦接触的群体小了,做事也可能会封闭、不切实际”。
物质极度匮乏,他曾经试图自杀过一次。“我忍受不了这种状况,站在桥边,准备要跳下去,一个乞丐拿出两个茶叶蛋,说给我吃,还热乎乎的,我们一人吃了一个。我就想,没文化的人都能活下去,我为什么不能。”
“在南京这么艰难,想回老家吗?”澎湃新闻记者问道。
“不回,回去就更难找工作了,在这边起码可以教课。也不好意思回去,混成这样。这几年电话都很少打回去,有两年没回老家了。”
“物质上一直没改善,精神上也很难改善,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知道盗窃有违法律和道德,却走向了违法犯罪。
燕子矶派出所民警鲍玉石告诉澎湃新闻,刘征分别在2012、2013、2014年偷盗了一辆电动车,因为数额不大,仅仅行政拘留或批评教育,直到今年再犯,构成涉嫌盗窃罪。
这次偷了电动车,还敢回来拿自行车,刘征自嘲他是“最笨的小偷”。
刘征聊起“戏剧性”的人生经历,越聊越生动,细节历历在目,却让人有些疑惑。遇到一些关键细节(比如他的“博士学历”)向他核实,刘征自觉不自觉地从此岸滑到彼岸,越滑越远,他通过一些信仰、道德、法律、法治、经济、人性等大词或概念,把简单的事实描述蒙上一层灰。
把自己“包装”成名校博士毕业生刘征的出租屋坐落在半山腰的城中村,小平房,约6平方米,呈狭长形,堆满各种破旧衣服,以及灰尘,一阵阵异味传来。床上还是堆满衣服、杂物,只有一小块地方可以坐人。床的上方用晾衣架挂着一小块腊肉。
没有卫生间、洗澡间,他说冬天2~3星期才洗一次澡,花20元去澡堂,夏天凌晨时分趁没人在门口冲澡。
一张桌子上堆了几十本书,有中小学生教辅书,也有《西方社会学理论》、《观念枷锁》等。刘征说:“这只是冰山一角。”
“其他书呢?在皮箱里吗?”
他说,“箱子里都是书。”
记者挪开杂物,打开积满灰尘的箱子,里面只是破衣服。
“你的毕业证书、学位证书可以给我看看吗?”
他说,“杂物太多了,找不到。”
再聊下去,刘征大多以“不记得了”为由推脱,或者游移话题之外侃侃而谈。
澎湃新闻记者查询知网发现,1995年9月,“他”在《求实》上有篇文章《论邓小平国家主权思想的特点》。再查万方网,有篇硕士论文《论邓小平的国际战略思想》,湖南师范大学中共党史专业。
是同一人吗?是冒充吗?
刘征的户籍资料显示,他是苏北某县人,研究生学历,嫌疑人身份。
澎湃新闻从南京大学查询获知,该校毕业生没有刘征这个人。不过,在江苏教育学院资料却显示,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的刘征,1996年~1999年在该学院宣传部工作,随后辞职。
在接受澎湃新闻记者采访时,刘征一开始仍坚持自己是南京大学硕士生,东京大学博士生。过了会儿,他承认自己并非博士,也不是南京大学硕士生,而是湖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并说出自己的硕士生导师。澎湃新闻拨打了其导师谭双泉的电话,85岁的谭教授说,他印象中自己的研究生中是有个叫这么个名字的人。
至此,偷电动车的“博士”学历露馅了。他并非毕业于南京大学,也没有获得什么博士学位。而是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的硕士生。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假冒博士?”
他说,“为了面子吧。只能说这是一种病态,头脑有问题。脑中风之后,大脑受到极大刺激,有时候清醒,有时候颠三倒四,不像正常人那样,我早就察觉了。”
“你有申请低保吗?”
“申请过几次,每次部门都说你四肢健全,可以干别的。但我干不来体力活。”
3月28日,在刘征所在的培训学校,澎湃新闻记者再次看到刘征。他正在一对一地辅导高三男生的语文,举手投足为人师表,循循善诱。然而他已经是嫌疑人,暗暗担心着自己被判刑,担心着生活会越来越差。
同事们说,他是“博士”,知识面广,热心教学,受学生欢迎。而邻居却说,他不爱说话,不打招呼,喜欢独自呆着,很孤僻。
刘征呈现着多面性,一个小知识分子在时代浪潮中想着向前,惦记着“再办培训学校”,却一再退步,一再困厄。
他对高三男生说,你放松点,课堂上认真听、写,下课回家就不要再想,路上可以四处观察,作文很快会提高的。海明威有句话,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你有没有信心?
学生说,有。
师生两人挥手告别。
刘征转过头,对澎湃新闻记者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那你为什么偷电动车呢?”
“那就是被生活打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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