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日本制造的受宠若惊

        日本有份杂志叫《生活手册》，乃1948年创刊的双月刊，刚出了第474期。该杂志的创刊总编花森安治是二十世纪日本出版界最有名的编辑之一。他在西化的港口城市神户生长，从小对美情有独钟，甚至上东京大学攻读了美学。然而，当年日本正迈进战争之路，社会风气不容纳对美的追求，使他对战争的丑陋终生恨之入骨。1945年日本战败以后，花森要通过出版事业来美化日本的家庭生活。他认为，好的生活不外是合理、干净、美丽的生活，显然受着美国式生活哲学的影响。

        花森安治编了30年的《生活手册》，可说是在美学上和精神上全日本最干净的杂志。它从不刊登任何广告，为的是不受赞助者的影响，因而保持百分之百的言论自由。《生活手册》对日本生活品质的改善起的作用实在不小。从1954年的第26期起，直到1978年花森去世，它都刊登商品试验报告。在第26期上， 花森就写道：“我们希望帮助日本制造的商品质量哪怕一点一点地逐渐提高。”为此目的，编辑部成员对袜子、火柴、铅笔、刮刀、酱油、灯泡等等日常用品，每期进行质量的比较测验，而把结果连带公司名字都发表在杂志上，使各家制造商害怕透了。而且为保持中立，花森要求一定付钱购买一切商品，绝不受贿，不拘情面。

        试验反映出当年彼此国力的强弱。初期拿英美制造来做比较，日本产商品几乎一定输。1960年做的煤油炉试验，至今在日本社会脍炙人口。编辑部把六家日本公司的商品和英国Alladin公司的Blue Flame牌煤油炉拿到大冰箱里临时盖的小屋去，记录了室内暖和到一定温度之前，所需要的时间、消耗的煤油量、油味的有无等等。为了试验安全性，他们也要看：炉子倾斜到什么角度才会倒下？如果燃烧中倒下了会导致什么后果？为安全起见，最后两项试验在公司车库里，拉下百叶窗进行了。结果，日本制造的六种煤油炉，都几乎一倒就马上有火焰冒到天花板去，只好大伙匆忙用沙子灭火。然而，英国制造的倒下了以后火焰都关在里面不冒出，过一分钟后竖起来时，则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燃烧。虽然价钱比日本产贵一倍，编辑部还是决然向读者推荐了英国产品，使之一时成为供不应求的畅销品。也不奇怪，Alladin公司的Blue Flame牌煤油炉，直到半世纪后的今天仍然在世界市场上受着各国消费者的欢迎。至于那年全体输给英国的日本制造商，到了1968年的试验，才证明了日立、三菱、夏普等公司做的煤油炉，质量上能跟英国制造相比了。

        日本经济高度成长的1960年代，家用电器逐渐普及，洗衣机、电冰箱、吸尘器是当年每个家庭都想要买的三大件，《生活手册》当然要做多次试验了。接踵而来的吹风器、蒸汽电熨斗等等，一一经过《生活手册》的筛选进入了日本家庭。虽说日本厂家也生产同类商品，可最初也全输给欧美产品。然而，1972年，编辑部忽而发现美国制电熨斗的质量大不如以前了。为了证实，他们在不同的商店购入18台，并且对每一台做了五次试验，结果其中13台居然有缺陷。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美国通用电器公司产品啊，怎么可能如此差劲？果然，越南战争的泥坑影响到美国的整体经济来了，显然生产线上的品质管理出问题。相比之下，日本经济这时已经复兴，从此在家用电器的领域里，不仅不输给欧美了，而且在细节的好用程度上往往有凌驾人家的势头了。

        笔者是日本经济高度成长时期长大的，至今清楚地记得，当年日本人对美国制品的强烈憧憬。他们的冰箱那么大，装在里面的食品如牛排、牛奶、番茄酱都那么大，相比之下，日本产品像是给小朋友用来过家家儿似的。然后，我1980年代出国，前后去了中国和北美。在当年中国，印象最深刻的日产电器品是卡西欧的键盘，哪里的舞会都有人弹着伴奏音乐。去北美，我则意外地发现了仍有老年人不肯购买原先的敌国日本商品。有个加拿大朋友的父亲，曾经打仗年代被征去军需工厂服务，四十年过去了，还实在不愿意买SONY的摄像机，可是在商店里就是没有更好或者一样好的。

        转眼之间，又过了三十年。最近在网路上订购稍好的东西，如Nike的运动鞋啦、苹果iPod啦，凡是包含刻印名字等个人化过程的，成品都从上海发送过来。到底在哪里做的刻印作业，日本消费者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毕竟在订购程序上也没有显示商品是中国制造的。同时，我都注意到了有大量新闻报道：春节时期众多中国人来“爆买”电饭煲啦、暖瓶啦、洗净厕板啦，叫清贫惯了的日本人极度吃惊。我们早就听说中国成了世界的工厂，那么究竟人家是看上了日本物价低吗？还是品质管理好？知道始祖是花森安治吗？总之，物欲是人的本能之一，有了经济条件就想出国买东西亦算人之常理吧。只是，当年对我们来说，美国太远了，电冰箱太大了。相比之下，日本国民生性倾向于小巧玲珑，作为购买旅游的目的地显然具有强势，何况咱俩国家之间，始终只有一衣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