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专栏：空房银行

        日本媒体举行“想居住社区”投票，东京都武藏野市吉祥寺地区往往得第一名。

        吉祥寺位于城区和郊区的边界，既有都会的方便又有郊外的自然；离东京两大闹区新宿和涩谷坐车都用不着半个钟头；车站北边，迷你商店鳞次栉比的“口琴横丁（胡同）”里，有慕名而来的顾客常排长队的和果子店小笹、以手工炸肉饼闻名并兼营牛排餐厅的佐藤肉店、全东京价钱最合理的韩式烤肉店李朝圆等，充满个性的小店；车站南边则有俗称“都会绿洲”，东京小情侣非得去划一次船的井之头公园。怪不得，从小地方上京的小说家、动漫作家等，都一赚到一笔钱就在吉祥寺买房子；至于还没赚到一笔钱的，则在该地区找一下老一点便宜一点的公寓暂住，使得吉祥寺拥有“次文化首都”的别名。随便举例子，当红漫画家西原理惠子、超人气剧作家宫藤官九郎都住在吉祥寺。

        我有个同事就在吉祥寺的木造房子长大，乃做大学文学系教授的她父亲，四十年以前获得专任职位时买下来的。她说，从中学到大学的日子里，曾一说家住吉祥寺，别人都以羡慕的眼光看了，再说当年邻居里文化界人士很多，整个社区散发着文化的香味。只是，这些年，母亲去世，父亲病倒，做独生女的她忙于料理家事，不大注意街坊的变化。最近，她稍微闲下来，忽然发觉，自己家周围有好多房子都没人住，有的更呈现日趋荒废的样子了。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她说，大家都一样啊，父母一辈在逐渐离开人间，家里只留下一两个孩子；继承房产嘛，从一方面看来是大收入，从另一方面看来却是大负担了，因为日本的木造房子远没有欧美的石造房子耐用，平均寿命才二十七年而已。所以，最初盖房子的一辈衰老的时候，房子也差不多要改建了，可是改建房子所需的费用很不俗。加上，孩子一辈很多是单身人士，即使结过婚也往往没有孩子，虽然对从小长大的老房子有感情，但是实际上宁愿住小一点方便一点的公寓。那么，卖出去怎么样？嗨，高龄父母住着养老院或者医院，但是产权还属于他们呢，做孩子的不可以随便卖掉。但是，没人住的房子，衰朽得特别快，转眼之间到处发霉，不久就压根儿不能住了。

        据日本政府总务省做的统计，目前日本全国的空房共有八百二十万栋，居然占全部房子的百分之十三。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日本的大小城市曾遭到盟军轰炸，很多都成为废墟了。后来的几十年，房子一直欠缺，所以政府采用各种施策鼓励国民盖房子。比方说，在日本，同样面积的土地要上的物业税，上面有房子和没房子，税率就不一样的。这本来是为了鼓励房子的供给。如今，很多人却为了尽量少交税，把不再能住的空房保留下来不拆掉。

        近年，日本常刮暴风、台风、龙卷风，许多人担心附近空房的屋顶、套窗、门扇等被刮跑以后，反过来伤人伤物。长期没人管的空房，不仅破坏社区的景观因而拉下周围物业的价值，更会成为放火等犯罪的温床。也有报道说，胡蜂、老鼠等有害动物在无主的空房里无限繁殖，给社区造成严重的卫生危机。面对这些问题，日本已经出现民间的非营利团体经营“空房银行”，乃收集各地区有关空房的信息，向广大社会提供咨询，以图促进利用既有建筑物。毕竟，社会上放置这么多空房的同时，每年还盖着八九十万栋新房子的。岂有此理。地方政府方面，亦通过条例给拆房工程提供辅助；如果是不能确定所有者的破房，就依法拆掉而减少居民在治安、卫生等方面的不安。

        直到今天，房子是一般日本人一辈子里花最多钱，并以长达三十五年的分期付款购买的高价商品。然而，在少子高龄化、经济零成长的时代环境里，父母亲一辈留下的最大财产，反之会成为孩子一辈最大的负担。早就听说过，偏僻山区的房子，在孩子离开，父母去世以后，连房子带田地甚至山林，全任由闲置慢慢荒废。可是，我真没想到，在多数日本人的心目中，最理想的居住地吉祥寺，而且离火车站、商场都没多远的黄金地段，再说是仅仅三四十年前，中产阶级核子家庭骄傲地享受了文明生活的一栋又一栋小洋房，只翻了一页以后，果然面对家破人亡的绝灭危机。无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