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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孙:以后的字典应该互动性就像维基百科一样
瓢泼大雨天,跟陆谷孙先生约了上门采访。他住处的过道里,一位老爷爷给还在婴儿车上的孩子念格林童话,起初安静的孩子突然被逗乐,咯咯直笑。
之前澎湃新闻记者告知他获得两年一度的上海学术贡献奖时,陆谷孙也是在电话那头咯咯笑。他再三推辞采访,说最近一直吊水,身体欠佳,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并不想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也不愿再玩老先生们轮流互评得奖的游戏。
这位陆谷孙,人称“陆老神仙”,是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编写过文革时期的《新英汉辞典》以及后来的《英汉大词典》,同时也长于莎士比亚文学。
陆谷孙最后还是接受了采访,但他也再三强调,编字典的影响并没那么大,而且也是集体的功劳所致。他坚持在《英汉大词典》再版时附上第一版编写组的名单,其中有些人已相继过世,他则关照出版社也不要给他们的名字打黑框。
眼下,他在编撰《中华汉英大字典》,他摩挲着校译的一卷纸,在纸上添删勾划,兴之所至还会增加一句戏谑放在勾画的气泡里,“Don’t take all your readers to be bloody fools!”(别把你的读者都当成大傻瓜!)。
他像孩子有了惊奇发现一般,指着纸上的“轰趴”(在家开派对,Home Party的台湾说法)二字问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我之前不知道呢。
一会儿陆谷孙又说,你看“满脸横肉”怎么翻译呢?我想到的译法似乎也很勉强。
“敏而好学,赤子之心。”学生丁骏这样评价已逾古稀的他。
陆谷孙向澎湃新闻说出了自己的构想,以后的字典应该是上不封顶,下不保底的,使用者同时也应该是编写者,互动性就像维基百科一样。
他说自己编字典是寻章摘句老雕虫,但时下也需要更多精通科技的数字化人才。
他几乎大半生岁月,与字典难舍难分,而他目之所及,一步步看着它不再挥舞政治的大旗,乃至挣脱原有的物理属性。
“以学为先”的家风
1940年,陆谷孙生于上海,因母亲早逝,后来父亲陆达成去远方工作,陆谷孙便被送回家乡余姚,由祖母一手抚养,但学业进退仍由父亲每周至少一信“遥控”监督,陆谷孙称之为“龙文鞭影”和“长辔远御”。
陆谷孙说父亲是个非常骄傲的人,但却一贯秉持“以学为先”。
“1949年,上海解放,别人都从上海逃亡香港,父亲则从香港返回上海。父亲那时的老板是后来香港特首董建华的父亲董浩云。父亲无法忍受身边的人们在麻将桌上聊度余生,于是向老板提出辞职。董浩云当时还特地从公司总部东京赶到香港挽留他。这算是很大情面了,还是没留住。回上海不久,父亲又去了北京的中科院工作。”陆谷孙娓娓道来。
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小富即可,大富则不敢。” 这点对陆谷孙影响很大。
“1980年我到美国,碰到了董浩云,他操着宁波口音说,小陆先生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你就拿你爸的中国航运书留我做纪念。我当即说不要。事后他写信给我父亲说,达成先生,家风不灭。”
“还记得有一年开始购房热,我宿舍里面就有个朋友拼命想办法钻研要买几套房子,我当时还笑他,你买那么多房,12点睡一套,13点睡另一套,14点再换一套,睡得过来伐?”
学生张楠说起陆谷孙,认为他拥有学界“难得的沉静”,“陆先生是不喜欢到处出差做学术交流,确切地说,不喜欢打着交流的幌子四处玩乐。”
他在采访中说,父亲当年学法语、做翻译,对他之后的语言学习也不无影响,“每个人的化学成分不同,可能我语言方面的化学成分多些。”
陆谷孙在1949年返沪,当时国内一边倒向苏联学习,因之他中学阶段学了六年俄语,俄语就此在他生命中留下潜移默化的烙印。“这次住院,有学生给我拿了点音乐过来,发现喜欢的都是苏俄当年的曲子。柴可夫斯基、格林卡、里姆斯基·柯萨科夫……苏联倒是没把沙俄的文化消灭得干干净净,没有出现‘破四旧’。”即便如今身体抱恙,他还是没有放下对文化的反思。
陆谷孙以俄语作为外语考大学时,全国只有八个院校有英语系,他后来顺利进入了复旦大学的英语系,因为完全没有英语基础,他去了慢班学习。
兴趣与禀赋的统一让他在“慢班”学生中得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陆谷孙在大四时遇到了林同济,他是陆谷孙的莎士比亚启蒙老师。当时林同济“右派”的帽子刚刚摘掉,由于他的讲课风格和讲究的英文表达,三个班60多个学生吵着都让他教。林同济除了讲莎士比亚,还会自己翻译毛泽东的诗歌,跟官方版本做对比。“官方翻译的肯定也不是等闲之辈,但我们都觉得他翻译得比官方好。”陆谷孙记忆犹新。
“加加加,你们就知道加!”
陆谷孙说起最早开始编字典,实属无奈。
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当家,军宣队、工宣队被派驻学校。恰逢陆谷孙女儿满月当天,他在家里支起了圆台面请客吃饭,突然来了两个红卫兵,让他卷铺盖,带粮票,押他至学校。
“他们觉得我这种人不能教书,上台就是放毒,于是发配我去编字典。”陆谷孙说。
除了编字典,就是政治学习,开批判会、拉练(编注:文革时期以“练出铁脚板”为名,日行数十公里)。每年开学他还会被领到学生面前,让学生知道这是个“有问题”的人。
陆谷孙回忆起编字典的伊始,“要遵循几点,比如赤脚医生好,‘五七’干校好。美国的帝国主义和苏联的修正主义一定要批判。领导会拿着个小本到编写组问,你们看,批判到百分之几啦?美帝苏修的批判句子比例要大致持平”,“后来排字已经排成样子了,我们看这个字典实在没用,于是决定偷偷地‘救’这本书。”
彼时,陆谷孙在为四人帮写作小组翻译外报外刊,偷偷收集了很多东西,随后悄悄放入《新英汉辞典》。
“有人监督,但他看不懂我们在干嘛。”监督的人看到陆谷孙在内的一群编写人员执行速度放慢,又“打翻了墨水瓶”——在校样时把红笔、蓝笔、黑笔交叉地画在小样上。
于是工宣队的干部急了,“加加加,你们就知道加,加什么死人骨头?”
1975年,这本《新英汉辞典》终于付梓,商务印书馆的陈翰伯和陈原突然给陆先生发来外报外刊的评论,其中包括《南华早报》、《远东经济评论》、《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报道中称,虽然中共出的字典是一份政策声明,但不能否认它有许多新的东西。
让陆谷孙欣慰的是这本字典最后销售了一千万册,“幸好加了这些内容,这本字典在文革后也没有马上被扫进历史的垃圾桶。”
到了《英汉大词典》的时代,陆谷孙还没电脑,只有打字机。他收集着各种各样的句子,将四张纸加三张蓝印纸卷入滚筒打出四份,陆先生说,那么多纸,当时打字机的滚筒都滚不起来。“我编了这样48页的材料,葛传槼先生讥讽我说那些句子是孤例,不能说明问题。因为那时有流行说Solitary swallow doesn’t make summer.(孤燕不成春),于是后来我就把这48页的材料称为“孤燕”(solitary swallow),还特地给了葛先生一份。”
陆谷孙在采访中多次强调,一本字典没那么重要。话虽如此,“这本字典现在看来也是‘神’一样的存在,这跟他的双语造诣和人格魅力分不开。”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说,她母亲也恰好是陆谷孙的学生,所以她常常在公开场合叫他一声“祖师爷”。
孤傲的“愤”老
学生张楠也向澎湃新闻记者谈到,陆先生具有真性情的幽默,而同时有持之以恒的毅力,他原来仿效为艺术而艺术提出过“为英语而英语”(English for English’s sake),他更多追求的是智性愉悦(intellectual delights)。
黄昱宁说,后来出版社成功“忽悠”他翻译了格林的自传《生活曾经这样》,他倒也不计报酬,只在乎内容上是否对他有触动。
陆谷孙之前独居于复旦大学老宿舍楼的底层,因采光欠佳,他乐呵呵名之“洞府”。最近“洞府”装修,他暂住别处。夫人和女儿早年就定居美国,他常年由一位胖阿姨照顾其饮食起居。
他习惯饭后问胖阿姨,“把热毛巾给我,今天是‘地主’还是‘贫农’啊?”
所谓“地主”和“贫农”即热水毛巾和温水毛巾。
胖阿姨也只能摇摇头同不解的来客说,什么思想觉悟啊,“三反五反”都那么多年了。
当被澎湃新闻问及,独居陋室会否觉得孤单,他笑笑说,还好,已经习惯了。
陆谷孙的夫人是他当年的学生,比他小6岁,当时只能秘密来往。他在2006年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曾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们那个班就写我的大字报,我妻子是惟一一个不签名的。这个事情让我还觉得……不错。”
他现在同澎湃新闻记者说起此事,仍然感动于夫人的勇气,“要知道1966年,院系所有老师和同学都知道大字报上独缺她的名字”。
如今,女儿已是职业律师,而夫人业已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管理层,她俩已逐渐适应了美国的主流文化生活。陆谷孙去美国、英国多次,每次出去都不可遏止地想家。“一到秋天,秋虫叫起来了,就想到小时候在余姚斗蟋蟀的情景。” 他因此一个人生活着,但也自得其乐。
据他的学生们介绍,陆先生腿脚尚健时,有着固定的散步路线:过邯郸路,从正对国顺路的2号校门进入本部,经光华楼西侧,上“本北高速”,绕相辉堂草坪,至燕园,自正对国权路的校门而出一程下来,耗时约40分钟。因此复旦大学“日月光华”BBS偶尔会有“傍晚看到陆爷爷了”的帖子。
陆谷孙自开博客之后,每周一两篇更新,很是勤快,看新闻时,路见不平,挥笔相助,会抨击城市的“嘉年华综合症”,也会对央媒的报道立场嗤之以鼻。“写个一两千字,也挺痛快的。”陆谷孙说。
对话陆谷孙:
澎湃新闻:文革时期编字典时,势必会经历一种矛盾,边要批判美帝苏修,还边要学习汲取外语的菁华。
陆谷孙:就是矛盾。而且根本不谈汲取文化上好的东西。开始我们出去征求意见,那些工农兵读者的建议很奇怪,比如他们提出字典可以编作两部分,积极词汇和消极词汇,革命是积极词汇,资产阶级是消极词汇,那吃喝拉撒睡算什么类型的词汇?不过最后幸好没采纳这一建议。我记得最初编的字典相当革命,像例句里会有“喜儿打了地主一下耳光”。
澎湃新闻:最早读的莎士比亚作品是哪部?
陆谷孙:就是最流行的《哈姆雷特》,顺着读完了四大悲剧中剩下的三部。我教书后精讲悲剧《哈姆雷特》、《李尔王》;喜剧《第十二夜》、《暴风雨》;历史剧《亨利五世》。
澎湃新闻:自己有偏爱吗?
陆谷孙:当然有,早期我爱读《哈姆雷特》,从外形、品相、气质都很喜欢,但要把它读懂,才有味道。像哈姆雷特讲的这句话,“你怎么还是那么不开心,脸上还是郁郁寡欢,接着一句是“I’m too much in the sun.”,光这句话就有40多种解释,很有嚼头。
1962年我大学毕业,我们这届毕业生参与的英语版《雷雨》成功演出,大家预备排演大戏《哈姆雷特》,可是1964年“千万别忘记阶级斗争”一来,大戏就此搁置。
到了老年以后,我更多会念《李尔王》,不太念《麦克白》这种关于篡位或者政治斗争的书。莎士比亚的魅力在于,38个剧画面好看、人物丰富,高贵的、低贱的、幽默的、哲理的、文的、武的……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国外同样编字典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
陆谷孙:约翰逊本人是个自大狂,博览群书、富有学识但又喜欢卖弄。但跟他倒有共通之处,比如骨气和蒙羞的苦楚(Bitterness of being insulted)。他编了字典后给罗斯特菲尔德爵爷大人写信揶揄,我当时是个微贱的人,在你的门房里待了多久你也不理我,现在字典编成了你倒是要做保护人了。我在《英汉大词典》第二版作序时,我也有些跟约翰逊一样的傲气,也试图步他的后尘,可惜没做到。
澎湃新闻:怎么会没做到?
陆谷孙:毕竟时代不一样,那是一个出伟人的时代。我们现在是“群众运动”的年代。而且《英汉大词典》也就是收词多一点,有什么大不了呢?字典里有些词条可能是无数人查阅的,而有些词则几乎零人次查阅,约翰逊在这方面却还是很下功夫。人说,靠字典学好外语,但是我认为单凭词典你学不好外语。
澎湃新闻:听说原来钱钟书给你写信说,希望你女儿能像字典编撰者詹姆斯·默里(James Murrey)的小孙女一样给你著书立传。
陆谷孙:钱钟书写信的时候客气得不得了,不能当真的,哈哈。我的老师徐燕谋是钱钟书父亲钱基博的得意门生。当时我做了两三个月徐老师的研究生,他看了我写的文章后说,你可以试试看,让钱钟书来指导你。我当然很开心啦。之后钱钟书来信自谦说自己不够资格指导陆谷孙。
澎湃新闻:那你觉得他说不够资格是什么心理?
陆谷孙:是不够资格,哈。所以我也有点约翰逊的傲气,既然你不收我,我也不来讨饶。后来英汉大词典要题书名了,本来也不是让钱钟书写的,是让中文系系主任朱东润教授题,他书法好,又是英国留学生,还是我宿舍邻居,我们一老一小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但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写字手抖,还是让钱钟书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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