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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韦斯:把历史写成自传的英雄崇拜者

2021-02-20 19: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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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真读书 中拉智讯 收录于话题#活动7个

版本:[墨]恩里克·克劳泽:《救赎者:拉丁美洲的思想与权力》

Enrique Krauze, Redentores: Ideas y Poder en América Latina (La Ciudad de México:Random House Mondadori, 2011,pp.479-508)

主持人:王鹏 副研究员 中国社科院拉美所

领读人:谭道明 副研究员 中国社科院拉美所

时间:2021年2月6日下午 15:00-17:00

主持人:今天的读书会是“真读书读书会”的第42期,《救赎者》这本书的第12期,也是最后一期。这一次的题目是“查韦斯:将历史写成自传的英雄崇拜者”,今天的领读人是来自中国社科院拉美所的谭道明博士。我是主持人,也是道明博士的同事,同样来自中国社科院拉美所。我工作以来,对查韦斯的相关情况有所介入,有所了解。我虽然力有未逮,但既然道明邀请我,我也要提供应有的帮助,把这次的读书会也办好。

《救赎者》这本书,我个人认为是非常好的一本书。它的好的地方在于它是一部人物传记。我们这些中国人对拉美的了解有限,在这种情况下,阅读拉美重要人物的传记,是我们了解拉美的一个非常好的敲门砖。这些传主都是拉美历史和当代进程中的经典人物。而且这本书的作者是墨西哥人,虽然他与西方有很多联系,但他终究还是拉美人的视角。我相信,这本书对我们了解拉美人的内心深处的想法,肯定是特别有帮助的。

道明博士对查韦斯和委内瑞拉这几年的发展进程有一些观察和一些评论。由他来领读查韦斯,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人选。接下来就有请道明博士开始这次读书会的领读。之后我们再结合他领读的内容,结合我们对拉美地区、对委内瑞拉、对查韦斯的了解,进行提问和讨论。好,下面就请道明开始发言。

领读人:感谢王鹏老师的介绍。我14年才来拉美所,谈不上对委内瑞拉和查韦斯有多么深的研究。下面我就开始我今天的领读。

克劳泽这一章试图解构一种神话,关于查韦斯的神话。他的主要观点是说,查韦斯不是一个真正的玻利瓦尔主义者,尽管他从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是崇拜玻利瓦尔的。他也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尽管他认他称呼卡斯特罗为“父亲”,侍之若父。克劳泽的结论是,查韦斯实际上是一个托马斯·卡莱尔主义者。

我今天主要讲五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委内瑞拉的玻利瓦尔崇拜与查韦斯眼中的玻利瓦尔,查韦斯对玻利瓦尔的长期崇拜。第二部分试图将查韦斯的政治思想归入某一种政治传统。他提到了普列汉诺夫对查韦斯的影响,又讲到了马克思笔下的玻利瓦尔的形象,他想说明查韦斯不是一位马克思主义者。

第三部分,他直接指出查韦斯是托马斯·卡莱尔的嫡系传人。他讲到以博尔赫斯为代表的拉美知识分子对卡莱尔的评价,卡莱尔对拉美的认识和他对拉美人的影响。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就讲到了查韦斯英雄崇拜的政治实践,它的后果,对国家的灾难。总体而言,我认为克劳泽的分析是比较有深度的,对认识查韦斯和当前的委内问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

一、查韦斯眼中的玻利瓦尔

与墨西哥、秘鲁或者厄瓜多尔不同之处在于,委内瑞拉的天主教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大,但是对一个被神化了的人物的世俗崇拜,对玻利瓦尔的崇拜是非同寻常的。

克劳泽说在玻利瓦尔去世仅12年以后,1842年委内瑞拉就产生了一个自发的、持久的大众对玻利瓦尔的崇拜。但是,克劳泽没有提到的是,在1830-1840年这十多年间,在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玻利维亚等他解放过的国家,玻利瓦尔曾经一度是一个被禁止提到一个名字。在玻利维亚,他的塑像甚至都被推倒了,还一度想改国名没有成功。

但是,在1842年以后,南美大陆,特别是委内瑞拉就产生了对玻利瓦尔的崇拜。到1980年代的时候,连教会也开始神圣化玻利瓦尔。当时的红衣主教就说,委内瑞拉历史上所有的不幸,独立后150年间超过了150次的内战,19世纪、20世纪的独裁实践超过其他拉美国家,其中的根源是什么?就源于对玻利瓦尔的背叛,是因为你们背叛了玻利瓦尔所以遭到了他的诅咒。

克劳泽说,玻利瓦尔崇拜成为委内瑞拉人共同的纽带。早期独立的英雄米兰达,将军苏克雷,委内瑞拉共和国的缔造者帕斯将军,他们这些人统统都活在玻利瓦尔的阴影里面。克劳泽在这个地方就非常毒舌地说道:我们如何才能让一个委内瑞拉人把玻利瓦尔从凯撒的宝座上拉下来,拉到地狱里面去,拉到卡里古拉的身边呢?卡里古拉是罗马帝国的一个皇帝,一个暴君。

查韦斯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崇拜英雄,他崇拜的人物名单非常之长,有运动员,有切·格瓦拉,有菲德尔·卡斯特罗,还有19世纪联邦战争时期的一位受欢迎的军人,甚至还包括了他的曾祖父。在当代人里面,他最崇拜的是谁?当然是卡斯特罗。

1992年未遂政变后入狱,他在狱中向上帝祈祷说,希望能够见到卡斯特罗。1994年12月,他见到卡斯特罗以后非常激动:我不是在做梦吧?就像是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里,就像进到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里面。从此以后他就侍卡斯特罗若父,就这样一个关系。

青年时期,1974年,在军校期间,查韦斯就认为玻利瓦尔可以与亚历山大、凯撒、拿破仑相比,甚至是玻利瓦尔缔造了祖国。一位历史学家这么解释查韦斯对玻利瓦尔崇拜:对年轻的查韦斯来说,玻利瓦尔是圣父,祖国是圣母,解放者的军队是什么?就是圣子。而查韦斯所在的军队就继承了玻利瓦尔的这样一个神圣的传统。

1983年,12月17号是玻利瓦尔逝世153周年。在这一天,查韦斯干了一件事。他在玻利瓦尔曾经驻足过休息过的一棵老树面前,在4个朋友的见证下,朗诵了玻利瓦尔1805年在罗马萨克罗山上的誓言。

在军校的时候,查韦斯还经常命令他的属下随机从玻利瓦尔语录书中抽取出一段来开始背诵。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诵玻利瓦尔的语录。1994年未遂政变以后,他宣称不是我一个人领导的政变,是玻利瓦尔和我一起领导了这次政变。玻利瓦尔和我都希望国家发生变革。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非常真诚的。

后来,他登上了总统宝座后,每次开会的时候,都会在会议中间放一把椅子,谁都不许坐,把椅子留给解放者玻利瓦尔。他经常说,每隔一百年玻利瓦尔就会复活一次。我们国家的贫困,腐败,种种的问题,这些历史性错误都源于人们背叛了玻利瓦尔这只雄鹰。所以,在170年里面一直受到他的诅咒。我的当选就是一个奇迹,雄鹰回归了!在玻利瓦尔这座灯塔的照耀下,我们要开启社会革命。

查韦斯给玻利瓦尔起了很多称号:我们无限的父亲,美洲的天才,闪耀之星,共和国的缔造者,我们时代真正的英雄,历史过程中真正的主人。甚至,在委内瑞拉的名字里面也加入了“玻利瓦尔”这4个字。新宪法是基于全能的、永恒的、永远正确的玻利瓦尔思想的基础上的。

很多人认为,查韦斯当选总统的秘诀,长期执政的秘诀,就是善于利用玻利瓦尔的神话,利用了玻利瓦尔神话的魔幻的、神圣的弥赛亚的成分。玻利瓦尔成了圣父,而查韦斯成了什么呢?成了他的大祭司。有人也称查韦斯叫热带的君士坦丁一世。

二、查韦斯读到的普列汉诺夫

查韦斯在1977年的时候就开始读一本书,这本书就是普列汉诺夫的《论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后来多次讲到,他在深山里面当兵,在星光满天的夜晚,在群山之中,在帐篷里面用手电读这本书,而且还做了一个假的封皮,确保上司问到的时候不会被发现。他经常回忆普列汉诺夫的这本书对他的影响。1995年,一次演讲他说,历史是人民集体人格的产物,我自己绝对服从这样一个集体人格。他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自己是集体人格的工具,这是非常普列汉诺夫式的语言。

1995年访问古巴,受到非常深的触动,发现卡斯特罗在古巴民众中巨大的威望,他完全和民众融为一体。领袖真诚地宣布自己是集体的一个谦逊的主人,而集体真诚地接受卡斯特罗作为领袖,所以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就展开了。

所以,他说,没有卡斯斯罗,古巴人民将一无所是,他就是全部。他从卡斯特罗身上看到了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克劳泽接下来就介绍了普列汉诺夫和他的思想。

普列汉诺夫是俄国的马克思主义之父,是最早在俄国传播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人。《论个人在历史中的作用》写于1898年,当时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他和列宁的关系还非常好。列宁在前期是普列汉诺夫的一个追随者。普列汉诺夫认为,俄国应该遵循西欧国家同样的发展道路,从封建主义慢慢的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然后再走社会主义道路。这是普列汉诺夫的对历史规律的一个看法,遵循了马克思的教导。但这个看法与列宁发生了分歧。

1903年,他和列宁的关系破裂。普列汉诺夫批评列宁披着罗伯斯庇尔的外衣,错将无产阶级的专政当成了针对无产阶级的专政。他称列宁是革命的炼金术士,他对列宁的批判是非常严厉的,列宁反则反过来批判普列汉诺夫是一个死硬的异议分子,所以我们看到二人的分歧在哪里?

普列汉诺夫是一种原教旨主义的看法,也可以说叫古典的马克思主义立场。列宁认为是他发展了马克思的主义,认为在俄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完全可以直接进行社会主义的革命。这是列宁的一个认识,但是普列汉诺夫认为这样是不可以的。并且,普列汉诺夫还援引马克思对路易波拿巴的批判,认为你这样搞是一种波拿巴主义。

克劳泽说,查韦斯可能自认为是一个普列汉诺夫主义者,但普列汉诺夫可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查韦斯主义者,这是克劳泽对查韦斯与普列汉诺夫关系的一些看法。

三、马克思笔下的玻利瓦尔

如何理解查韦斯将玻利瓦尔称作他的“21世纪社会主义”的先知?克劳德就开始引用马克思在为美国《新美国百科全书》撰写的“玻利瓦尔”词条来讲他对玻利瓦尔的评价。马克思对玻利瓦尔的评价非常负面。我们今天可能都觉得难以接受,非常非常苛刻。

在马克思的叙述中,玻利瓦尔是乡巴佬、伪君子、蠢货、色鬼、叛徒、反复无常的朋友、浪子、披着共和外衣的规则,说谎者,钻营者。在给恩格斯的信中,他重复了自己的观点,称玻利瓦尔是“最懦夫的、最悲惨的和最卑鄙的黑帮分子。”将他比作在海地独立后1852年称帝、后被推翻流亡的福斯坦·苏鲁克。还有,“美洲的路易·波拿巴”。

马克思对玻利瓦尔的批评直接来源自他对路易·波拿巴的批判。他认为玻利瓦尔与波拿巴显示出相似的威权趋势。马克思在批判很多人的时候经常会拿拿破仑三世说事,就说你看你做的这个事就是路易·波拿巴的事干的事。后来的一些拉美马克思主义者在批判庇隆的时候,也说庇隆主义就是波拿巴主义。所以,克劳泽说,马克思对玻利瓦尔的批判一直都是拉美左翼的梦魇。

在2007年的时候,加拉加斯出了一本书,叫《马克思的玻利瓦尔》,两位比较严肃的学者辩论,观点正好针锋相对。一个是自由派的历史学家叫Ines Quintero。他说玻利瓦尔是一个威权主义者,对地区的右翼和意大利、西班牙的法西斯主义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墨索里尼和弗朗哥都赞同玻利瓦尔的凯撒主义。另一位是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Vladimir Acosta。他指出,马克思当年写词条的时候,援引的材料不充分,来源有问题,他窝在大英图书馆里看的那些书不够客观公允。

另外,马克思那个时代的欧洲人,都带有普遍的欧洲中心主义,在看美洲的时候,在看美洲解放者的时候,他们的评价往往是负面的。除了这两点外,玻利瓦尔强调集权和终身总统是一个战时的必要,是迫不得已的一种行为。

自由派的历史学家Quintero批评查韦斯对玻璃瓦的人生和思想的利用是错误的和机会主义的,选择性的,而且这个利用在不断升级。Acosta则捍卫查韦斯的立场。克劳泽则指出,马克思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他对玻利瓦尔的看法。在1995年的时候,查韦斯自己承认说我对马克思主义一无所知,我从未读过《资本论》,我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也不是一个反马克思主义者。

四、博尔赫斯等拉美人眼中的卡莱尔

克劳泽认为,无论查韦斯是否意识到,他都不是马克思或普列汉诺夫的一个继承人,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而是托马斯·卡莱尔的嫡系后代。托马斯·卡莱尔是谁呢?他是苏格兰的一个历史学家,他的代表作就是《英雄和英雄崇拜》。

克劳兹认为,卡莱尔1841年写的这本书,预见了和合法化了20世纪的克里斯玛的权力,查韦斯就代表了这样一个权力。

卡莱尔称玻利瓦尔是(大)哥伦比亚的华盛顿。战绩如同奥德修斯,未来的荷马会记述这一切。阿亚库乔一役,旧西班牙溃败不复返了!卡莱尔把英雄当作历史的创造者,这与查韦斯的看法也是一致的。克劳泽认为查韦斯看待历史不是从阶级斗争的角度,不是从人民群众的角度,也不是从种族或民族的角度,他是从领导人民的英雄的角度,英雄创造了历史。他和卡莱尔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关联。但是,克劳泽也明确提到,查韦斯没有读过卡莱尔的这种书。

与此同时,拉美的一些知识分子,拉美的实证主义者和历史学派都曾援引过卡莱尔。比如,论证考迪罗的正当性。罗多是新唯心主义者,反实证主义的,也把卡莱尔对英雄创造历史的这样看法应用于玻利瓦尔。秘鲁的一位历史学家也在卡莱尔发现了拉美政治历史中的英雄之谜。在委内瑞拉,一个社会学家在1919年写的《民主的凯撒主义》也讲到委内瑞拉的独裁者戈麦斯,称他为“卡莱尔的人”。

拉美的最伟大的一位作家,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认为,在克伦威尔为他解散英国议会辩护的时候,就像一位南美的独裁者。克伦威尔是卡莱尔最崇拜的一位英雄。博尔赫斯从拉美人的眼光来读卡莱尔。

他说,克伦威尔和拉美的前民主的一些独裁者,考迪罗们、革命者们,有相似之处。事实上,卡莱尔在1843年也发现了一位拉美的英雄,巴拉圭的终身独裁者Jose Gaspar Rodriguez de Francia,“他的时代的救世主”,“复活的凤凰”。

克劳泽得出了一个结论:查韦斯就是卡莱尔血脉的一个后裔,他是一个卡莱尔式的英雄,是他的政权的真正的主人翁,英雄崇拜是他的核心的意志形态。“如果玻利瓦尔是19世纪的英雄,卡斯特罗是二十世纪的英雄,那么查韦斯就努力做21世纪的英雄。”

五、查韦斯主义是否继承了玻利瓦尔主义?

上面四个部分是我对克劳泽“查韦斯”这一章的综述。未必十分准确。接下来我对这一章做简单的评论。关于查韦斯与玻利瓦尔的关系,我想补充和回应一下克劳泽的观点。

首先,克劳泽认为玻利瓦尔是一个威权主义者,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他本质上还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是拉美独立前后的启蒙运动过程中最伟大的一个思想家。与圣马丁还不一样,圣马丁主要是一个军人。玻利瓦尔不仅是一个军事家,他还是一个政治家,一个思想家。他对拉美独立之后要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政体,要怎样进行一个制度设计,有自己的思考。但是,由于时代的局限,玻利瓦尔在很多方面又带有很浓厚的保守和威权的色彩。这些保守的和威权的色彩就被很多人批评为反自由主义的威权主义者。

查韦斯和玻利瓦尔有一个最鲜明的区别,玻利瓦尔在经济上完全是自由主义的,他反对西班牙的重商主义,坚决捍卫自由市场经济,但这一点恰恰是查韦斯所要反对的。

与此同时,在政治思想上,查韦斯和玻利瓦尔也存在不少重要差异。表面上看,查韦斯继承了玻利瓦尔主张集权、反对美式民主这样一些主张。但是,我们仔细一分析,又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对于现代民主政治,玻利瓦尔并不反对民主,也不反对美式民主,他反对的是把美式民主政治移植到委内瑞拉,特别是反对移植美式的联邦制。更重要的是,玻利瓦尔反对移植美式联邦制的理由,不是因为美式联邦制非常糟糕,恰恰相反,是因为美式联邦制太好了,太完美了,以至于完美到只有在美国那样的国家,那样一个清教徒为主体的一个国家里面才能够正常运行。

玻利瓦尔说,我们美洲人被西班牙长期殖民,我们没有准备好接受这样一个完美的制度,我们也没有政治治理的知识,也没有政治治理的实践。我们暂时不能够把移植美式民主和美式联邦制。他说,我们美洲人就好像一个刚刚打碎了镣铐的一个人,我们消化不了这么可口的食物。刚刚被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一个囚犯,手上的疤痕都没有复原,肚子饥肠辘辘,这时候你给他一些非常可口的食物,他反而会吃坏了肚子,会生病。

查韦斯呢,他也不反对民主,他反对的是代议制民主,理由是代议制民主的代表性不足,已经不再具有正当性了。它太坏了,不是因为它太好了。所以,查韦斯喜欢搞什么?喜欢搞公投,这样的一个直接民主形式。这是玻利瓦尔与查韦斯关于民主政治、代议制民主的看法的重要差异。

第二点,关于集权和终身制总统(La presidencia vitalicia)。玻利瓦尔有几个文献是非常有名的,像1812年的《卡塔赫纳宣言》,1815年的《牙买加来信》,1819年的《在安戈斯图拉国民议会上的演说》,还有1826年的关于玻利维亚宪法的草案。

在1819年《在安戈斯图拉国民议会上的演说》里面,他是明确反对设置终身制总统的,他是这么讲的:“因为没有任何危险,比把权力长期给予一个公民更危险,人民会习惯服从他,他也习惯发布命令,进而会产生叛乱和暴政。”但是,到了1826年,玻利维亚宪法草案中他又明确建议设立一位终身总统。

这样就产生了矛盾。在当时就有人对玻利瓦尔提出批判,说你自己看看你前后讲的话,有没有自相矛盾?后世的人,包括今天委内瑞拉反对查韦斯的人,他们也会拿玻利瓦尔1819年的话来去诘问。

但是,玻利瓦尔是这样自己给自己辩护的。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里面,玻利瓦尔说,为什么我主张设一个终身总统?这是一种临时的情势(una situación temporal)。他说:我们的国家有300年没有民主治理,我们的人民有90%以上是文盲,我们的政治又如此的不稳定。我们的国家很难产生一个高水平的公民文化(unacultura civica)。这里的“公民文化”在我理解,就类似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里讲的“民情”。所以,我们迫不得已要采取这种终身总统的设置。而且,根据他的设想,这个终身总统的制度设计是有很多前提和条件的限制的。

第一个条件,我们的政体是一个共和国,不能是一个君主制的。他是断然拒绝做“美洲的拿破仑”的。第二,这样一个总统必须接受周期性的选举。当然,我的疑问就是,周期性选举与终身制是有矛盾的,如果他选不上怎么办?第三个条件,总统的权力要受到国会立法权的重要限制。总统的权力不是无限的,虽然它很强大,但它又受到制衡。另外,他还设定,总统的内阁部长们,不仅对总统负责,还要对国会负责,相当于今天的半总统制。国会可以通过不信任投票罢免内阁的部长们。第四点,终身总统是基于临时的情势,是非常阶段的一个做法。

所以,查韦斯的做法与玻利瓦尔的设想表面相似,实质上也许正相反。

第三点,玻利瓦尔到底想建立一个什么样的政体?根据他的设想,他希望建立的是一个贵族的民主制(una democracia aristocratica)。因为玻利瓦尔所要设计的国会是英国式的,设有两院,其中的参议院的席位是终身的,而且是世袭的。一个人做了参议员以后,还要好好培养自己的子女,其中的某一个子女会继承他的参议员职位。也正因为如此,玻利瓦尔非常重视道德教育。玻利瓦尔意欲建立的政治体制,不是三权分立,除了行政、立法和司法,还有一个道德权,道德权就是负责教育公民,培养公民的道德情操。他在这里借鉴的是罗马的元老院和英国的上议院。

我们知道,18世纪的孟德斯鸠和19世纪的托克维尔都被称作贵族自由主义者,但到了托克维尔的时代,他已经认识到贵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身份平等是大势所趋,势所必然。玻利瓦尔要搞的这样的贵族民主制在当时其实已经落后于时代了,当然他最后也没有成功。

因此,通过上面的比较,我们可以说,查韦斯是一个英雄崇拜者,他崇拜的是玻利瓦尔这个英雄,但是他并没有追随,或者说没有继承和发展玻利瓦尔的思想。他的英雄崇拜,从一个棒球明星到他的曾祖父,到格瓦拉,再到卡斯特罗,玻利瓦尔崇拜是一以贯之的,但最后变成了他自己,最后崇拜的是他本人。

正因为如此,克劳泽这一章的题目是“将历史写成传记的英雄崇拜者”。

原标题:《查韦斯:把历史写成自传的英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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