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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看见的丁真和等待被看见的理塘

澎湃新闻记者 葛明宁 赵志远 实习生 赵婧然 李科文 杨臻
2020-12-28 13:3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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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真专注地看着镜头,像一时不能理解这样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认出了镜头背后的某个人,愉快地笑起来。随后公布的旅游宣传片中,他骑着一匹白色的小马,绕他的家乡理塘县曲折的山路飞奔。

不太整齐的刘海盖住这位19岁甘孜藏族小伙的眉毛,他的双眼皮很深、睫毛很长。

“又甜又野”。潮水般的评论涌入社交平台,形容他笑容纯净、没遭到过社会的挤兑。在四川甘孜,冬天苦寒,游客稀少,但今年12月,县城“千户藏寨”游客中心门口呵着白汽的人,都是来“看丁真”的。

由成都往西,汽车驶过二百多公里,翻越康定域内海拔4298米的折多山,行程才过了不到一半。这条线路,有时9月就开始飞雪,盘山公路上结着一层白霜。过了雅江,再蜿蜒曲折地过百余里,终于“豁然开朗”,小城理塘到了。

理塘在甘孜腹地,海拔4014米,常住人口不到8万人。 除特别标注外,本文图片为澎湃新闻记者 赵志远 图

从前,“茶马古道”上的商人用马驮着茶叶,交换藏地的马匹和中草药;当地藏商敏锐又充满血性,是与汉族商人势均力敌的交易对手。

在山的背面,如今的理塘是一座强韧又心事重重的城,扶贫干部三十岁白了头,他们锲而不舍,给知名的川籍作家邮寄特产,请求支持。

理塘急需被看见,而丁真,是从天而降的机会吗?

理塘商人

12月3日晚,丁真在理塘县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里开了一场直播,拆网友寄给他的快递。多数是书,也有一些生活用品。他拿着裁纸刀坐在手机摄像头对面,只笑,不大说话。

拆到一个手笼时,丁真很高兴地把手伸进去,又细心地把保温杯的橡胶保护垫套上。他需要主持人向他演示如何使用勾状的金属书签。

这场直播据称吸引了384万余人次观看,除了“我要去理塘”,绝大多数的评论称赞他“清澈,单纯,有赤子之心”。

出名后不久,丁真签约当了理塘旅游形象大使。县政府为他办了一场媒体见面会。理塘文旅体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下称“理塘旅投”)的副总经理高小平和藏语翻译紧挨着他两侧,十几个记者又将他们团团围住,圈在中心的丁真显得瘦弱,他戴着口罩、低着头,有些局促。

在见面会上,有记者希望丁真脱下口罩方便拍摄。

从前,丁真很少到县城来,也不太会说汉语,走红以后,签约单位正竭力给他补课,关于理塘的历史,理塘的文化。

理塘本是商业活跃的地方。“理化(注:理塘旧称)治为康南交通中心,”1929年,历史地理学家任乃强到理塘考察,他写道,“……为川藏交通孔道,经清代历代修治,甚为广阔,沿路建筑台站、尖卡,安设站丁传递官书。又有电线,通连巴塘。”

“男子经商者多……女子亦能经商。”经商艰苦,据任乃强记录,因为当时临近的巴塘县局势不稳,连带理塘“行劫者多”,“自数经乡匪之祸,渐形衰落”。

2007年,文艺青年杜冬经川藏线游览,结识理塘当地的一位女孩。他自称为了追求女孩而到她的家里投宿。女孩的爸爸泽仁是个虫草商人,生意做得很好,杜冬喊他阿爸。

如今已是理塘旅投总经理的杜冬向我们回忆,阿爸泽仁是一个典型当地商人:高大壮硕,脸也大,像头狮子。每天早晨,阿爸在藏屋的二楼醒来,发出响亮的咳嗽声,然后坐在床上接过妻子递上的毛巾和酥油茶,慢慢地起床,披上他的皮夹克,吸点印度鼻烟,踱出家门,走到他熟悉的虫草店铺,“像老鹰一样蹲下来”,捏一捏地上箩筐里的虫草,问问价格。

那条街的两侧是藏式的房屋,都是藏族商人。阿爸将虫草在附近买来卖去,有时候,他会开车去产虫草的山里收购,或者听说汉地的一些地方能卖,就开着那辆破车送货。阿爸总是用杜冬听不懂的藏语打电话,沟通虫草的价格会涨、还是会跌,或者哪里“能找到钱”。

阿爸要养一大家子人。他们日常做川菜吃,烟雾缭绕,但又坚持藏族的分食制,每人吃一小碟。孙辈们在席间跑来跑去,阿爸有时不免焦虑,看到杜冬当时靠翻译挣钱,会踱到他房间里说:“你这个好哦!”

藏族人不习惯吃鱼,阿爸去汉地做买卖,学会了吃鱼吃虾。后来,他去汉地看病,人家叫他的名字,发音就像“吃奶”,阿爸很不高兴,一直在重复:“吃奶!吃奶!” 2016年,阿爸生病过世了。

藏族有个传说,一位商人经过一名老者的屋子,想要重金买下他门口的石头。老者好奇,想知道石头里藏着什么秘密。夜里他用斧头劈开了石块,只见两条金龙腾空跃起,消失地再无踪迹。

杜冬说,这说明财富的获得是不可把握的。

但做生意仍是很多当地人的选择。县城的发展开始于寺庙周围的集市,供往来人交易。商贸是理塘的传统,也曾让此地闪耀,后来又陷入长久的落寞。

2011年,杜冬到拉萨当记者,2015年,他在读历史学硕士,期间帮理塘县运营一个旅游微信公众号,“什么都写”,但波澜不惊。2018年,他被邀请做理塘文旅的总经理。

2020年初,杜冬想过自己推几个“网红”:“在当地有一点影响力就够了,我们哪能期望制造一个大网红?”

他想到单位司机——与阿爸一样,体格高大,肚子圆圆,个性憨厚的中年藏人,他给司机起名“川V叔叔”;后又想到一个唱歌好听的女孩,起名叫“牛粪妹妹”。杜冬觉得,这样“接地气,又不恶俗”。

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最后爆红的,是丁真这样的放牛娃。

“一条锦鲤”

丁真火了,“说明我们的理解都有问题,对旅游也不是很懂”。从前,为了打造理塘,杜冬还在文化和民俗上动过脑筋:

比如,藏族英雄格萨尔王曾在理塘附近征战,可是“格萨尔王怎么被商品化呢?他是一个神的形象。”想来想去,仓央嘉措倒是“有一点人的意味在里面”——其实,仓央嘉措并不在理塘出生,只是他的诗里,“白鹤飞到理塘就回”。

理塘还有一个赛马节,现场彪悍,马鞭与喝彩声一浪接着一浪——“我构思过一个‘流氓马’的形象”,杜冬说,“类似于流氓兔,但政府接受有困难”。

比起这些费尽心思的推广,丁真的出现就是偶然事件了。

“微笑收藏家波哥”一直在拍藏区的牧民,都是突出五官的大特写。今年8月,他的社交平台出现了丁真的二舅四郎罗布。四郎眉峰锐利,是一个成熟的男性形象。

此前点击平平,直到11月11日,“波哥”发出丁真面对镜头的10秒视频,当天晚间,播放量突破千万,三天后在抖音话题“康巴汉子有多帅”的推波助澜下,播放量突破一亿。

11月11日,“波哥”发出一条丁真面对镜头的10秒视频,引发传播热潮。 资料图

理塘县委宣传部长夏进孟告诉我们,县委连夜召开会议,提出确保丁真的形象不被滥用。

随后,杜冬被要求签下丁真,让他成为理塘旅游形象大使。第一次见到丁真时,杜冬只觉得, “好小啊。”他看上去比特写镜头里的还年少点。杜冬问身边的藏族女孩:“帅吗?”女孩回答:“帅啊!”

杜冬有点怀疑自己了。不过他想:既然这个男孩在社交平台上很火,那就一边拍点旅游宣传片,一边在公司里干点简单的活——“擦擦桌子,跟着参加会议”。

他们用了两三天与丁真家人谈妥了合同细则,每月工资3500元。几位受访者告诉我们,丁真的家人坚持“不坐班”:“也许是担忧家里的牛没有人照看”。

丁真入职照。微博@理塘丁真 图

自媒体“时差岛”主动联系杜冬,赶来拍了一条视频《丁真的世界》。发布一两天后,杜冬的手机被打爆了,无数的商业品牌想找丁真,媒体也想联系他。

“视频把他的马、他的世界,都比较完整地展示出来,这个形象与他之前的形象不造成反差,反而有所加强,于是大伙儿可以再high一遍。”杜冬试图解释这件事,他坦言,不能完全理解丁真在网上的火爆,“他真是一条锦鲤呀”。

为什么传统的“康巴汉子”形象“火”不了?那太过雄性,又和民族身份绑定太深:“男孩戴耳环很好看,但康巴汉子还喜欢大金戒指,外人接受不了。”过于隆重,就像舞台形象。

尽管在藏地多年,但杜冬说自己并不了解“丁真的世界”,他想随丁真回乡下去住一会儿。但最近实在没时间。

大量合作请求正涌入他的手机,做这种经纪人的工作,“我们不是专业的。”他叹了口气。

乡间的“丁真们”

12月5日,理塘飘着小雪,来访者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勒通古镇里走,远远听到一家央媒记者在前头说:“我们所在的理塘,是甘孜面积最广阔的县城。它之所以有现在的面貌,除了‘脱贫攻坚’带来的改变,也与它处于‘茶马古道’中段,各民族长期在此互通有无有关……”

仓央嘉措微型博物馆内景

在杜冬的帮助下,丁真在直播中展示了传统的诗歌雕版印刷——用刷子在雕版上刷上墨汁,纸张黏上去,用滚轮轻轻压平。随后,他不太流利地朗读了印出的仓央嘉措诗歌:“拉萨熙攘的人群中,琼结(注:拉萨附近一地)的人儿最甜。我心爱的人啊,就在琼结人里面。” 不久前,丁真还去成都参加了理塘旅游推介会。

直播的外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拦住我们,提醒不要随意拍视频。随后他聊起来,说自己19岁参军,第一次去成都,醉氧,满脑嗡嗡的声音,浑身无力,而且成都“人好多,好吓人”。

比起成都、丁真,当地人更关心的是生计,比如虫草买卖。

“你们想认识大老板、中老板、还是小老板?”干部模样的人解释,大老板是把货拿去外边汉地卖的,中老板在县城里买来卖去,小老板是到乡下去收的。

“4月20号左右嘛,挖虫草的人要上山去的嘛。我们也要上山去收的嘛。5月25号左右,虫草最多,6月15号,虫草差不多完了。”一位虫草商人顿珠说起短暂又紧张的交易周期,收完货次日赶到县里的交易市场,箱子打开,往地上一蹲:“本地的老板、汉族的老板都过来看嘛。”

杜冬的阿爸经常在这样的商人之间低买高卖。顿珠说他“恼火的很”,“像我这样耿直的人嘛,挣不到钱嘛”,尽管如此,他还是入账了几百万元,前些年在县城里盖了自己的旅馆。

“别看他汉语不好,外国语说得很溜。”顿珠的朋友笑他,顿珠还兼职给外国游客当导游。

他2006年开始买卖虫草,当时,虫草价格正在上涨。顿珠及时问亲戚拆借了本钱。行情最好的几年,顿珠在虫草旺季每天能挣小一万元。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赶上那趟快车。对于乡下保守的牧民,把牛卖掉做生意是很大的冒险。

当地扶贫干部轩永昌回忆,他2018年到理塘县村戈乡驻村,发现牧民看重牦牛,在外放牧,家里的窗户破了也不修,有的常年穿着破衣烂衫。“家里至少有几十头牛,卖一头能得一万元,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当时想不通。

牧民不愿意卖牛、杀牛,是出于宗教信仰,也是因为难以割舍生活的保障。

像丁真这样在乡间放牛的年轻人,理塘有许多。我们见到了其中的一位,益西曲珍。她今年20岁,眼睛很明亮。曲珍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如今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10岁时,曲珍是被干部催着去读了小学——这在当地很常见。她成绩不好,反反复复读到16岁,才升到三年级。家里原来有八十头牛,为了给爸爸看病,卖了三十头,后来爸爸失去了劳动能力,曲珍只好辍学,接过爸爸的班,学放牛。

她并不愿意,“我哭”,她说,老师也来家访。但没办法。曲珍家附近有22个牧户,除了看病,几乎没有人为了其他事卖牛。

从前,曲珍爸爸打点小工,去银行贷款倒卖虫草,他回忆,小个的虫草“山上收七角五分,在县里卖九角”,但他本钱只有两千块,实在挣不到钱。

曲珍们的故事这些年正在一点点变化。轩永昌学会了给老乡举例:“你看村里扎西,学一门制衣的手艺,现在县里开店,也非常好……”其他乡宣传的是,某乡干部,民族学院毕业,爱读书,现在过得非常好。

面向老乡的扶贫政策还包括“补偿班”,不到20岁的年轻人可以重新从小学读起。

理塘的孩子

被扶贫干部当作示范的还有泽仁。

27岁泽仁出生于理塘县格巫乡,是父母唯一的孩子,也意味着未来唯一的壮年劳力。6岁时,村里人赶着提醒他父亲,孩子可以去放牛了。

泽仁阿爸在外做生意,“骑着马出去”,两三周后才回来,他带走家产的牦牛奶和酥油,带回大米和必需的日用品,从县城到乡下要走一天。

那时,泽仁的母亲几乎独自看管家里的五六十头牦牛,挤奶要花大力,小孩做不了这事,只能帮着放牛。

理塘的牛身上披着五彩的挂饰,它们需要牧人带路。“早上我要把它们吆出去”,泽仁说,“花两三个、三四个小时,把牛带去一个草比较茂盛的地方” 。

放牛娃把牛赶到吃草的地方就回家了,过两三天再去看,有的牛会跑远,他就要找很久很久。

有一天,阿爸突然决定把家里的牛都卖了,带妻儿搬去县城里住——只有县城有小学。“你应该去读书,多见一下世面,不要像我一样放牛。”阿爸对泽仁说,也不能像阿妈一样,只能挤奶。

阿爸的姐姐住在县城,他们就搬去姐姐的家里。刚去时,不识汉字,连厕所也找不到。那时候,泽仁老家的村里没有通电。乡民连电视机也没见过。

村里人不理解阿爸的选择。“说他不顾家人。”泽仁回忆,乡亲们不觉得县城是个多好的地方,“不好放牛”,泽仁也不喜欢父亲“搬上来”。

不过,他很快就和县城里的“干部和教师子女”玩到一块了,踢足球、弹弹壳。

阿爸在县城里有样学样地买卖虫草。“还卖一些小东西。”泽仁说,是马鞍和马脖子里的铃铛。在虫草的季节,阿爸四五点就起床,凌晨一两点回来。他不在孩子面前显露自己的焦虑。后来,阿爸把乡下亲戚的孩子都接到县城读书,家里一下有很多小孩,“玩得好开心。”

阿爸要强。泽仁升高中,去了对口帮扶的成都学校,一开始也醉氧,学习成绩也差,他崩溃地给家里打点电话,想转去一个程度差的班级。阿爸在电话里对他说的意思是:宁当凤尾不当鸡头。

泽仁皮肤黑,在成都扎眼得很。全班都帮泽仁补课。班里还有另一个藏族同学,每天把泽仁骂起来念书,他的成绩终于赶上去,刚开始考年级八百多名,后来能考一百多名。

最终,泽仁读了师范学院,回县城中学教书了。“从前我们都想回家照顾父母。”泽仁说,“现在很多年轻人不一样,都想走得越远越好,到大地方去。”

理塘县中学。

理塘的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泽仁在县中读书的时候,一个年级有四个班,他回来,有十几个班。家长都重视读书。有的家长,早晨六点给他打电话询问学生表现。

他现在操心的是学生的自卑问题:“从前,县中的学生都很自信,现在不是了,尤其成绩不好的,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

理塘县中学经常在甘孜州足球联赛中夺冠。泽仁会开导学生们说,不擅长学习,还可以擅长踢足球、打篮球、唱歌、跳舞……

但互联网给他带来了另一重挑战。“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又很流行网红。”泽仁口气严肃起来,“有的学生开玩笑似地告诉我,他们将来要去直播带货、突然成名那样……梦想也是要有的,但是有些东西要建立基础,不能一蹴而就,你说对吧?”

“激战”川西线

互联网的风刮进理塘前,这座川西小城正在找寻被看见的机会。

虫草生意近年大不如前。当地人说,虫草的数量在减少,而下游的老板却在变多。靠虫草起家的老板们,很多都在投资造旅馆。

旅游是当地政府重点发力的方向。在高原上,有匹好马是有面子的事。最有钱的人家给马喂鸡蛋吃;很多年轻人都锻炼马术,孩子骑不了马,“耍坝子”的时候骑匹小羊。

“有一年我们赛马节选在很偏的地方,距离318国道有10公里,也没做什么宣传。”当地宣传干部梁敏骄傲地说,“但游客的停车费还收到三万块钱呢。”

理塘县里还有一条“陕西街”。从前,这里满是陕西或山西籍的商人,都用白银交易。当地一些藏族人,两颊圆圆的高原红,信仰藏传佛教,但知道自己祖上有西北的汉人。

可是,这远不足以让理塘在竞争激烈的川西自驾线路上脱颖而出。相较之下,附近的巴塘和香格里拉镇更有优势。

“巴塘又称为甘孜的江南,有田园风光。”梁敏说,“巴塘能产出苹果,现在还种了葡萄。香格里拉镇附近的三大雪山是很集中的景区。”“茶马古道”经过理塘,大半也经过一百多公里外的巴塘,很多康巴人将两地合称为“巴理塘”,而巴塘海拔更低。

“理塘冬季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60%,比夏天的含氧量更低一点,是吧?”央视记者在直播中问。

“是的。但主要冬天还有点冷,要做好保暖。”理塘旅投的副总尴尬地回答。

除了县城中心的古镇,理塘县辖区内的318国道两侧排布着川菜馆,老板大多是四川各地的。都江堰人郑志刚夏天在川西线上给游客当向导,冬天在自己的餐馆里做饭。这会,他坐在餐馆空白的餐桌中间发牢骚:

从甘孜州首府康定出发,开车一上午到理塘吃饭,中午也许在附近逛逛,下午就出发开去巴塘了。毕竟海拔低的地方易于入睡,这儿怎么留得住客?

“用四川话说,叫竹子砍到节了。”郑志刚这一年都在与各种不利条件搏斗:理塘没有养猪的农户,“猪瘟”期间,猪肉价格飙得老高,“新冠”疫情以后,游客更不愿意在理塘停下——他觉得是线上旅游平台把线路和价格排布出来,导致“性价比越高”的线路越受追捧。反正,老郑夏天揽到的活儿不多,川菜馆生意也一般。

在他看来,短视频平台隔一年就会吐出一个“网红”景点,上一个爆红的是稻城:“《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在那边取景嘛。”他记得,稻城景区的人流量很快翻了几番,自己带游客多跑几趟,小挣了一笔。

现在轮到了丁真。可他没有那么乐观了,“一个人火了,真来找他的人,我看不会很多。”怎么能跟景区火起来比呢?

“一束光打在理塘身上”

至少,丁真二舅家的旅馆人气比往年旺了不少。

二舅四郎罗布在家对面开了一家旅馆。往年冬天,游客寥寥。今年生意明显比往年好一些,我们遇到几个游客来村里“找丁真”,其他大多的是媒体记者。

三十岁的四郎罗布也在网上做直播。“四郎”在藏语里的意思是“智慧”,在网友眼中,他长相野性,“像郑伊健”。

四五年前,四郎卖了家里的所有牛,盖起这间旅馆。四郎的父亲有一点伤心,几代人放牧为生,将近一百头牦牛,是他们毕生的心血,但家里老年人太多了,照顾牛实在辛苦。

四郎的父亲用藏语热情地招呼来客吃肉,一大块牦牛肉用锡盆装,酥油茶也盛在大肚的水壶里,藏屋的外面是满天繁星。他还不能解释丁真走红这件事,只模糊觉得“这是好事,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现在,丁真已经不只是四郎家族的丁真了。

“崽崽”“真真宝贝”……直播里,满屏这样的留言称呼他。

“‘祝真真宝贝永远开心快乐。’……你知道‘真真宝贝’是谁吗,丁真?”另一场直播中,工作人员读着评论问他。

“不知道,我叫丁真 。”丁真在直播里包着藏式饺子。过了一会儿,他仿佛很坚决地重复一遍,“我叫丁真。”

“小孩做事非常认真,很有韧性,你看这么多人要采访,换了我,我是要发急的。”杜冬说,过了这么多天,丁真还在“坚持营业”,也没有抱怨过,也许是觉得丢人。

“你看他写藏语名字,(那么仔细)一笔一笔地写。”丁真在成都玩鬼屋,不敢往棺材上插一把刀,一定要杜冬去;他和杜冬认识一段时间,喜欢突然撞杜冬一下……每个人都有暗流涌动的个性。

丁真说大家不要再p了,再次上热搜榜第一。 微博 @理塘丁真 图

杜冬想,未来丁真会见到很多有影响力的人、有很多见世面的机会,他的人生有无数的可能性。他不希望丁真“异化”,要花时间学习、和其他员工一起干活。

但最近恐怕做不到,无数“长枪短炮”赶来对准他、游客想见到他,“网红”在博物馆外等待着他。还有百余条商业请求堆在一个电子表格里,理塘旅投拒绝了一些,其他在谈,看是否符合丁真的形象,也看能不能挣钱。

眼下,杜冬需要教给丁真最基础的知识,比如,什么是旅游:“大伙儿喜欢藏地的风光和生活方式,所以来到藏区,想要与这个地方发生一定的联系。”杜冬还要耐心地告诉丁真,什么是一家公司、公司开会为什么要有会议纪要、塑料瓶子“不可降解”,为什么不能随便乱丢……

而丁真,要不时地以理塘大使形象出现,已确定他要参加四川电视台的跨年晚会,唱《马背上的理塘》《洁白的仙鹤》和《理塘赞》,他还要继续拍摄旅游宣传视频。

丁真写的“家在四川”。 微博@理塘丁真 图

19岁的丁真背负了政府的目标,家乡的期待,用杜冬的话说,是一束光打在了理塘身上。

借由这束光,理塘终于被看见了。从前这里缺乏资源:“仓央书屋募捐很难,现在,这么容易。”“仓央书屋”有一定的公益属性,“给附近的孩子一个学习的地方”。杜冬相信,明年五月,理塘的人流量也会有明显上升。

他谋划着把理塘做成国家旅游的试点,前所未有的。但时间紧迫,最缺的就是人。

还有,“住宿怎么办?交通怎么办?硬件怎么办?卫生间怎么办?讲解员怎么办?什么人来运营格聂(景区)的旅游产品?”杜冬在接受北青“深一度”采访时透露担心。他最忧虑的是,理塘的这次机遇,不要被错付了。

杜冬常说,不希望丁真“异化”,但最近恐怕做不到。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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