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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宫里的色彩美学:中国人丢失的,终于捡回来了
今年10月,
《中国传统色:故宫里的色彩美学》
出版即热卖,豆瓣评分高达9.0。
在书中,寻常所见的
粉红、土黄、米白、浅蓝摇身一变,
成了“桃夭”“秋香”“凝脂”“天缥”,
这都是中国古人对这些颜色的传统叫法。
每一个传统色的名词,都隐含了几千年来中国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只是近现代以来,由于种种原因,
日渐淡出我们的生活。
金秋十月,正是北京最美的季节,
我们来到京郊,见到了书的作者之一,
听他讲了打捞传统色背后的故事。
自述 郭浩 撰文 余璇 责编 石鸣
郭浩在展示采访前一日从杭州带回的复染《乾隆色谱》,这是丝绸博物馆的专家反复实验后用纯植物染出的传统色过去两年,郭浩和李健明主要干了一件事——整理中国传统色。
他们查阅了400多种文献典籍,又翻看了近半吨重的故宫图册,发现在古代,水色、天光、草木、器物、食物……几乎没什么不能被中国人用作颜色词的。
苍筤,是春天竹子出生时的青绿;秋香,是具象的缃色与意象的秋意共舞;
月白,是月光洒下一片青白;
绿云,是女子晨起梳头,乌中透亮的发色;
还有妃红、苍青、朱酡颜、十样锦、藕丝秋半、黄河琉璃……
歌词“天青色等烟雨”里的“天青色”,在上古时候叫“天缥”。“缥”是浅蓝色,跟漂洗有关,就是染蓝的衣服在水里洗着洗着颜色就淡了。电视剧《甄嬛传》里,螺子黛是引发后宫争斗的“顶级化妆品”。古时它其实也是一种颜色的名称,是一种墨绿色的颜料,相传从波斯进口,古人曾写:“薄醉懒添螺子黛,嫩寒初试杏花衫。”清 冷枚《春闺倦读图》还有如胭脂色一样的“朱颜酡”,是指女子饮醉后脸上泛起的红晕;
野生红苹果一样的“檎丹”,来自古人对苹果的称呼——林檎;
“二目鱼”,灰白色,来自马的眼周像鱼眼白的白毛;
“葱青”,即葱白下淡淡的青色……
清 康涛《华清出浴图》“海天霞”,说的是海霞灿烂里云朵和天空被染上的那层浅红,明代宫里人的春服,就是这个颜色。
诗里写“凭高一望楚天低,云树苍苍暮山紫”, “暮山紫”是诗人傍晚看到落日里雾气蒸腾的山色。
这些来自大自然,来自生活日常的传统色,蕴藏着古人对万事万物的观察和理解。中国人的唯美和诗意,在传统色里,找到了感官上的直接印证。几乎每了解一个传统色,都会让人不住感叹,怎么能这么美!采访的当天,郭浩从自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摘了一筐柿子,他兴奋地给我们展示:“你们看,这就是‘朱柿’,一种传统色!”
显然,这是一种着魔的兴奋。
以下是郭浩的自述:传统色,流传千年的东方审美
中国传统色的热度可以追溯到2018年。
当时,电视剧《延禧攻略》大火,有一半原因是剧中人物服装高级素雅的配色,一度还引发了“是中国传统色,还是莫兰迪色”的热烈讨论。
《延禧攻略》剧照后来人们发现,早在300年前的《乾隆色谱》里,就已经有对这些颜色的描绘:
蓝色系有鱼白、月白、石青、元青;
黄色有明黄、杏黄、生沉香、秋香;
绿色有松绿、官绿、瓜皮绿、豆绿;
紫色有藕荷、紫红、青莲;
红色系有水红、桃红、大红、鱼红。
《延禧攻略》中用的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传统色。
与此类似的还有《长安十二时辰》。剧中频繁出现的赭红、朱砂、豆绿、孔雀蓝绿等“大唐”配色,令画面清冷而浓烈,却又让人觉得无比熟悉。细细思索,这不正是敦煌壁画中常见的经典配色么?可见,传统色绝不止是颜色的命名,还是一种延续了千年的东方审美。
《长安十二时辰》剧照在中国古代典籍里面,有很多美丽的颜色词。
我非常喜欢一个颜色,是《尔雅》里的“窃蓝”。“窃”是偷窃的窃,古人用这个词来表示浅色,窃蓝就是浅蓝。与之相同的还有“盗骊”,浅黑色,这也是周穆王八匹骏马的其中一匹。
在《红楼梦》第40回,有提到“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
要知道罗可是中国古代丝织物中的上品,用如此高级的软烟罗来做窗纱、纱帐,实在是奢侈,但又真是美。
民间复染的“软烟罗”传统色,不同朝代有不同表达
在历史上,不同朝代有不同的代表色。
通行的说法是“夏代尚黑、商代尚白、周代尚赤、秦代尚黑”,这其实是源于夏代开始的阴阳五行说法。
到了周代,开始建立起一个跟服饰、礼制对应的颜色系统,由此建立起社会的规范和秩序。慢慢就有了五正色和五间色,他们构成了中国传统色的理论体系。
但秦朝绝不是黑压压的一片。秦朝尚黑,指的是庙堂的色彩,也就是王公贵族在礼仪场合使用的颜色。在民间,其实丰富多彩的。
比如兵马俑。兵马俑现在黄秃秃的,但刚出土的时候是五颜六色的,在有些兵马俑身上,可以找到将近20种颜色:粉紫、粉绿、枣红、天蓝……个个鲜艳得很,只不过后来颜色氧化了。
尚可看出色彩痕迹的秦始皇兵马俑“玄”和“纁”也是很高级别的两种颜色。
大多数时候,古代帝王在祭祀时会选择上玄下纁的礼服,但这并不是简单的上黑下红。
玄,是早上太阳要出地平线还没出的时候,透出的那点光,是黑中透红;纁跟它相对,是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折射出的余光,是赤中有黄。
一个是一天的起,一个是一天的终,中国人把它穿到身上,表示对天、地的敬畏之心。
《长安十二时辰》讲的是唐天宝十三年,那一年的服色是有清楚记录的,官员的服装规定:头三品穿紫色,四品五品穿红色,六品以后是绿色和青色。诗人白居易写过一句“江州司马青衫湿”,青衫的江州司马就是白居易自己,他其实是在感慨自己身份的低微。
蓝色也是中国人比较早应用的颜色,一是因为蓝色触目可及,我想古代的天空应该比现在蓝。另一个是它在应用和表达的时候,制作成本比较低。古代的蓝草像蓼蓝、马蓝、木蓝,最早夏代就在使用。还有一部分来自于矿物质,譬如中国画用的传统颜料石青就是蓝色,将蓝铜矿物质,研磨成粉,经过加工而成。
《山海经》里面讲到“美铜”“美赭”“美垩”“青雘”“丹粟”等等,也都是颜料矿产。
传统色受西域影响,又传到日本,源远流长葛兆光曾说“现代中国是五方杂糅形成的”,中国传统色也是杂糅而成。
最具代表的是“密陀僧”“胡粉”这些带有西域痕迹的色名。佛教从西域而来,同时带来了真金色、赤珠色、琉璃色、妙香色等佛经里描述的大千诸色。
佛家的僧服讲究“避开正色,只用坏色”。坏色就是用树皮等染成的颜色,大多是青色、黑色和褐色。穿坏色的衣服,表达佛家的谦卑,这个传统至今还在保持。
丝绸之路昌盛时期的中国,像一个巨大的发动机,不断从西域汲取变革和进步的能量,又把糅合后的能量输出到丝路的最东端日本。这个能量的输出既有文化和礼仪,也包括了中国传统色。
2019年日本明仁天皇继位,一个重要画面定格就是“黄栌染御袍”,这就是继承自中国皇家的“柘黄袍”。
因为柘树罕有,在日本,人们用黄栌来替代,但两者颜色相近,都是赤黄色,这是大太阳的颜色,是天子之色。
日本人对中国传统色很热爱。有一本叫《彩雅》的色谱,是日本江户时代的学者杉木直养在一百六十年前写的,里面简略地整理了800种中国传统色色名。上村六郎是日本近代研究染色的第一人,对中国传统色和日本传统色及关系都很有研究。我在写《中国传统色》的时候,参考了不少上村六郎的结论。
比如“麴尘”,这个词在文献里提到过很多次,都讲它是淡黄色。但上村六郎说“麴尘”曾经是淡黄色,但到日本就变成了淡黄色、黄绿色都存在的说法。
我们在《中国传统色》里用了一种淡黄绿色来表现麴尘。它的好处是很多古诗里的这个话就能解释了,譬如白居易的“城下巴江水,春来似麴尘”,可以想见春天江水的颜色。
杉木直养著《彩雅》,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藏另一位日本色彩学家吉冈常雄,曾考察出齐桓公崇尚的“帝王紫”,是来自一种贝类的染色。
文献里曾记录:紫衣服有味道。而齐国是靠近海边的,山东海边现在的脉红螺就是这种染紫的,贝类染色气味会很大。
吉冈常雄特地跑了全球N个大岛,找各种贝实验,最后在日本的一个岛找到了这种贝,染出了他认为和描述完全一致的帝王紫。这个事情还拍了纪录片。
传统色,不能死在纸面上多年来,国际上流行的是潘通色,中国色彩似乎已经失落了。
出版前,《中国传统色》被定位为“冷门”读物,我们都觉得首印卖完就算完。但市场的反响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现在不断加印。
看到书的人都说:没想到中国传统色这么美!我这才发现,自己干的活,切中了大家迫切提高审美的痛点。
我在日本东京看到一家中小学校里,走廊是用日本传统色装饰的,上面还用雅致的字体写着解说词,有“黄檗”“雀茶”“江户紫”“梅幸茶”,等等。要知道这是中小学生每天上下课必经的走廊,他们已经在给孩子这样的传统审美教育。当时给我的震撼是蛮大的。
传统色的形成是一个约定俗成。什么色名到底对应什么颜色,有一个相对的色值空间,但不是一个精确的数字。每当发现一个颜色词,我们会讨论它的色值空间,确定以后,再去寻找颜色的载体——具体的故宫文物,整本书是这么来的。为了方便大家记忆,我们根据二十四节气和七十二物候来编排这本色谱。同时从故宫文物中选取应时应节的96件,做成精致的手绘图,为的是希望大家能领略藏在文物中的传统色、色彩中的中国味儿。
在杭州的中国丝绸博物馆,专家们已经用复原传统草木染的方式,恢复《乾隆色谱》。在民间,也有不少染匠在用植物染色还原《红楼梦》里的颜色。下一步我们也有对照植物染色,继续从历史和文学中复原中国传统色的计划。
其实传统色的传承工作才刚刚开始。如果不能传承和活化,它就变成死在纸面上的僵化的文化。我想未来5年、10年,我还要坚持把整理和传播传统色这个工作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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